李大媽低著頭擦眼角,旁邊的任叔笑著調侃:「顧先生這手筆,連罵人的話都能寫得跟慈母念經似的。」
自那之後,他那張桌前便鮮有空閒。哪家孩子要去鎮上學徒,媳婦給婆家報平安,甚至連村長也來拜託他寫拜年賀詞。每次顧長淵都點頭應下,從不多問,只是凝神聽人敘述,再落筆如水,一氣呵成。
村人漸漸忘了他坐著輪椅,也忘了他是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只當他是某戶遷來的遠房親戚,話不多,卻穩妥可靠。
第67章 「你……你跟我說這些,……
漸漸的, 顧長淵在村子裡越發受歡迎了。
他脾氣溫和,舉止得體,不管年長年幼, 來人都願與他說上兩句,哪怕只是問問風頭或收藥的時節。他也總是笑著應,話語平穩清朗, 聽得人心裡透亮。
不過黃小花看得明白, 他的溫和多半並非出自本性里的熱絡,而是一種骨子裡帶出的教養——是熬過規矩、讀過書、在禮儀中長大的人, 才有的穩重和克制。那些周全不露痕跡的體貼,恰到好處的禮數與分寸, 全都不是村里孩子耳濡目染能學來的。
正如他寫得一手好字,說得一口官話, 轉筆時鐵畫銀鉤,回話時出口成章,那樣的人,不該屬於這片山地田埂之間。他的學識與談吐, 他與同伴們帶來的藥材與器具,那些上好的紙筆,還有隔壁屋檐下每日起落的信鴿, 無不在悄然提醒:他們不屬於這裡。
他們一行人, 不過是借了這處山腳清淨, 暫歇片刻。
就像是偶爾停駐在山頭的雲,來時悄無聲息, 去時也不會多說一句。
遲早是要走的。
所以當萬媒婆挎著個舊柳籃,笑盈盈地遞過幾顆剛下的雞蛋,說是來「順帶打聽打聽, 顧先生成過親沒、有沒有意願成個家」的時候,黃小花一口熱水險些嗆住,連咳了好幾聲,才勉強緩過勁來。
「萬嬸,您……您別胡說。」 她皺了皺眉,將杯子輕輕擱回桌上,壓低了聲音,「顧先生不是咱們這兒的人,他只是暫住,遲早是要走的。」
「暫住?」 萬媒婆眼珠一轉,撇撇嘴,神情像聽見什麼笑話,「你看看他那院子收拾得多利落?屋子乾淨得能照出人影來,藥櫃三層抽屜分得明明白白,前頭種了菜,後頭栽了花,雞還養了兩隻。這叫暫住?」
她說著將柳籃往桌上一擱,掀開蓋布,像是無意又像有意地讓那幾顆雞蛋滾了一圈:「我跟你說啊,孫獵戶家的表妹托我來的。那姑娘模樣周正,手腳利索,做得一手好飯,還不嫌他身子不好,說了願意伺候著過日子。這可不是隨口說說,是再三托我我才接的。」
黃小花聽得頭皮發麻,連連擺手:「萬嬸,這事真不合適。我又不是他家裡人,開不了這個口。」
「哎喲,妹子啊,你這就是不懂男人!」 萬媒婆「啪」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傾,嗓門也提了上去半分,臉上的笑收了七分換成「恨鐵不成鋼」似的責備,「你別看他平日裡風輕雲淡的,說話溫溫吞吞,可再斯文的人也是個大活人。一個人在外頭漂著,一天三頓自己摸索著吃,沒個伴沒個人搭話,這日子,能真願意過一輩子?」
她說著又朝屋裡瞟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再說啦,你信他說什麼『身子不便、不打算婚嫁』?那不過是讀書人愛面子說出來的話罷了。男人啊,嘴上不說,心裡哪有不想個家的?特別是像他那樣,有學問又有家底的,說不定早就盼著找個好人過安穩日子啦。」
黃小花有些不自在,剛張嘴要推辭,屋裡卻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誰在外頭說我呢?」 黃阿婆的聲音緊接著從門後響起。只見她一手扶著門框,一手還在圍裙上抹著濕漉漉的手,走出來半眯著眼打量。
萬媒婆見狀,立刻堆著笑迎了上去:「哎喲黃嬸,您來得正好,我正念叨您呢!」 她順勢扯住黃阿婆的胳膊,將人往桌邊拉,「您不是天天去顧先生那兒幫忙嘛,您最清楚人家心思。這事兒我也是托人來問的,不管顧先生答不答應,總得給姑娘個準話,是不是這理兒?」
黃小花聽得愈發頭疼,趕緊出聲:「嬸,這種事真的不好問。顧先生雖然和氣,可畢竟是個讀書人,咱們要是貿然開口,豈不是唐突得很?」
她說著站起來,將那幾顆雞蛋輕輕推回籃子裡,語氣儘量溫和:「嬸,您這心意我領了,雞蛋還是拿回去吧。我是真幫不上這個忙。」
「哎喲你這孩子!」 萬媒婆嘴角一撇,眉峰蹙起,正要張口,又被黃小花搶先一步堵住:「真的,嬸,您就別為難我了。」
她這回語氣里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神色也比平日更嚴肅些。萬媒婆眼看著勸不動她,臉上那點笑意也掛不住了,只得悻悻收了聲,把蓋布一攏,提起籃子往門口走去。臨出門前還不忘回頭丟下一句:「我跟你說,小花,女人啊,就該多為女人想一想。哪天真成了,回頭你可別後悔今天沒牽這個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