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實驚訝地抬起頭,和詹伯打量的目光對到一起,老人的眼神有種尖銳,辛實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被看穿,又紛亂地垂下眼睛。
老闆怎麼會要他進屋去問話?
辛實腦中猝然想起昨日那張不客氣的英俊面孔。
金銀說過,辜家現在只有一個主人,是一個殘疾,那麼詹伯口中這個要找他進去問話的頭家,不做他想,必然就是那個男人。
昨天自己慌不擇路逃進他的庭院,他看上去很生氣,還把自己給趕走,這一回,是昨日越想越氣,回過頭要來找他算帳?
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想去瞧見他狼狽的樣子,辛實陡然緊張了起來,他很快又抬起頭,想先問問詹伯究竟是什麼事,如果真跟昨日有關,他在心裡飛快地做打算:那個人實在不大好相處,這一進去恐怕福禍難料,我還是拔腿就跑吧。
還沒張嘴,陳耀祖搶先開了口:&ldquo詹伯,我這個兄弟從沒見過大人物,進去一定嚇得不敢開口,頭家有什麼要問的,讓我去。&rdquo
辛實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見陳耀祖臉上滿是討好的色彩,在心裡拼命祈求,是啊是啊,叫他進去吧,不要叫我啦。
辜家是個樹大根深的大家族,無論華人還是馬來人,多少人想攀一攀高枝。辛實看出來了,陳耀祖這麼積極,是以為老闆想要詢問的是此次裝潢的事宜,想去巴結巴結這位傳說中的辜家掌門人。
換做昨天之前,他一定在心裡唾棄陳耀祖,可是現在,反而鬆了口氣,心裡甚至祈禱詹伯趕緊把陳耀祖帶進去,這就證明那個男人真的只是隨便找個人問話,並不是想叫他進去罰一罰他。
可惜世事總是倒霉的那一件應驗得快,詹伯先是向陳耀祖說:&ldquo頭家愛乾淨,要找個收拾得整潔的人去回話。&rdquo接著把門又敞開些,別開身體,又向辛實說了一遍:&ldquo還不跟上來?&rdquo
這是個說一不二的架勢,陳耀祖左顧右盼地環視一圈,大家都是破衣舊褲,可辛實確實瞧上去就齊整些,他心裡不願意,可也不能強行跟進去,於是悻悻然退了回去。
辛實左右為難,面露難色地看向金銀,誰知道金銀這個傻大個,興沖沖地用眼神催促他跟上前去,真心認為辛實是撞上了難得一遇的大運。
硬著頭皮,辛實亦步亦趨往前踏了一步。詹伯見他動了,轉了身,等他進來以後,沒叫外面探頭探腦的幾個人多看一眼,很快地將門關上。
門一關,庭院裡頭顯得更加寥落古舊。草木瀟瀟,不時傳來蟲鳴鳥叫,辛實心裡忐忑,忍不住快走幾步跟上詹伯,悄悄地問:&ldquo詹伯,頭家要問些什麼,你能先告訴我麼,我真怕我惹他生氣。&rdquo
詹伯回頭瞥他一眼,和剛才對著眾人那張臉不一樣,破天荒地帶了點笑模樣,輕聲告訴他:&ldquo別緊張,頭家叫你來,是準備了一桌宴席,要犒勞你。&rdquo
辛實愣了,結巴了一下:&ldquo為、為啥?&rdquo
詹伯看他呆頭呆腦,笑得更深,忍不住想要展現一些難得的慈愛之心,提點一句這個侷促的年輕人:&ldquo昨天下午你迷路走到側院,遇見頭家,給頭家搬了株遮陽的芭蕉葉。&rdquo
這幾日都有雨,頭家常待的湖心亭濕淋淋的,頭家不願意待在那裡了,說想到處轉一轉,詹伯就推著人轉到後院,頭家覺得那裡安靜,想自己看會兒書,讓他一個鐘頭以後來,等他再去,就發現頭家正神色莫測地盯著面前一株斜插在柱子上的芭蕉葉看。
辛實啞然,心裡頭有些發虛,還有些愧疚。
他在心裡頭都快把那個男人想成了殺人如麻的黑羅剎,這回進來簡直沒想著可以再站著出去,結果那個男人根本沒想要找他的麻煩,不僅如此,還替他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做了遮掩&mdash&mdash他哪裡是迷路,是把人家的鎖弄壞,故意地闖了進來。
那個男人不會不知道,可就因為他最後給出的那一點同情,一片遮陽的葉子,竟然全然地不計較他的過錯,還要請他吃飯。
辛實簡直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道:&ldquo我也沒做什麼。&rdquo
詹伯其實也想不明白,一年來,那麼多密不透風的噓寒問暖、那麼多前仆後繼的貼身伺候,統統遭到了頭家大發雷霆的抵制,光憑一片葉子,這小子就得到頭家青睞了?破天荒地,居然還請人進家裡來吃感謝宴。
他到方才出門前都摸不著頭腦,可此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一個驕傲慣了的男人,一朝落了難,最怕什麼,怕人家瞧不起自己。
辛實,一個普通,甚至貧困的年輕工人,沒有別的好處,可心地確乎是一片淳樸的善良,瞧見一個殘疾人,他並不去做言語上的同情,只默默地搭了把手。
可能頭家要的也只是這一份沉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