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實正不知道要怎麼推辭詹伯這燙手的錢財,忙說:&ldquo實在要給點什麼,讓我去給媽祖磕個頭,上柱香。&rdquo
辛實本來想,媽祖是大家的媽祖,進去拜一拜也不算壞了規矩。可詹伯想了想,卻說:&ldquo我去問頭家。&rdquo
只是給神像上柱香,還要返回去請求那位辜先生的同意,這非常麻煩,辛實想到那張冰冷漠然的面孔,當即嚇得擺擺手,忙說:&ldquo我不拜了,不拜了。&rdquo
&ldquo你別怕,頭家是個好人,這是小事,他不會說什麼。&rdquo詹伯不准他推阻,朝他笑了笑,要他等一等,轉身就走了。
這道長廊突然只剩下了辛實一個人。廊外有風起,先是芭蕉葉撲簌簌地抖動起來,接著廊下柱旁的雨水鏈也叮鈴作響,有幾隻青灰色翅翼的蜻蜓被風驚動,從墨綠的海芋葉上倏地騰飛,翩然幾下,在熾烈的日光下很快消失無蹤。頃刻,辛實的臉頰也涼快起來,額前的短髮隨風而動,輕輕掃了掃他形狀漂亮的眉毛和薄薄的眼皮,毛茸茸地發癢。
馬來亞的天總是又高又遠,沒有雲的天際藍得幾乎發紫,辛實安靜地看了片刻天空,撓了撓臉,左右四顧,倒不覺得這座大庭院像昨日瞥見的那樣幽深可怕了,反而顯得寧靜美好。
他又轉身瞧了瞧背後的媽祖廟,心裡偷偷地打了個主意。其實媽祖像就在他右手邊不遠,從古到今也沒誰規定非要進堂才能參拜,自己就在外頭拜一拜也挺好的。
做好打算,辛實就地便跪了下來,兩個雪白粉紅的膝蓋落到櫸木地板上,霎時沾上虛浮的灰塵。他的手上沒有香,就只恭恭敬敬地朝著媽祖的神像磕了三個頭,神像是瓷胎金身,面目肢體惟妙惟肖,雙眼是個俯視眾生的慈悲模樣。
磕完頭,辛實抬眼去看,正好和媽祖娘娘對視個正著。福州城最多的就是媽祖廟,此時此地,異國他鄉,驟然見了這一面,簡直和離家萬里見著了親娘也差不多。
辛實的眼睛忍不住發酸,雙手合十,嘴裡喃喃自語,貪心地求了求:&ldquo媽祖,媽祖,弟子雙膝下跪,一心敬奉。我叫辛實,我哥叫辛果,我們兄弟兩個從小都是對你誠心誠意,求你讓我一定活著找到大哥,找到活著的大哥。如有兄弟團聚那天,一定三跪九叩跪謝上恩,四時八節祭祀不斷&hellip&hellip&rdquo
誠心許完這個願,辛實睜開微紅的雙眼,恍然想起自己是借了辜家的地盤來祈福,很應該替主家也求一求,於是吸了吸鼻子,又馬上閉上眼,再次地合十禱告:&ldquo媽祖,媽祖,弟子雙膝下跪,一心敬奉,還有一個人要求你保佑。辜先生辜鎔,是個實實在在的好人&hellip&hellip&rdquo
雖然這個人對他的態度實在不客氣,剛才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還將他耍弄了一通。後面這句話辛實沒說出口,只在心裡嘀咕:可這個人,心不壞。
金銀也說了,打仗的時候,辜家幾乎舉家去了英國逃難,就辜鎔沒走。
是他不能走?
辛實雖然沒念過書,可他不是不懂道理,那些不太平的日子裡,他大哥以前做事的那家酒樓的老闆就曾撂下過夥計們去逃過難。
那是六年前了,城裡頭亂起來之後,前一日夥計們還和老闆嘻嘻哈哈,第二日來上工,酒樓的大門就再也敲不開。
幾十號人,上到帳房先生,下到收泔水的小工,統統就斷了生路。
這些人要怎麼活呢?
都不必去那些看有老有少十幾口人的家庭活得有多難,只看他辛家,他們兩兄弟都健康,可也結結實實地過了將近兩年餓肚子的日子,他天天地去山上河裡去撿撈些野菜小魚,大哥就去碼頭做苦力,兩個人都能搬能扛能做事,儘管如此,有段時間他們甚至兩天才敢吃上一頓。
這也不能怪老闆,只能怪這世道。亂世裡頭,顧得了自己,就顧不了別人,人之常情。
雖然沒什麼可責怪,可人心裡總有杆稱,這跑了的,到底跟沒跑的就有個比較。
今天來的路上,辛實沒繼續為了辜先生和金銀爭執,可他並不是認為金銀就是對的。
不是的,不是辜鎔不能走,也不是辜鎔就真的那麼愛財如命,而是辜鎔心裡清楚,只有辜家留了人在這裡,工廠才能繼續開,礦才能繼續挖,生意才能繼續做,許許多多沒有能力離開這片土地的老百姓才不至於在戰亂里餓死,才能在陌生的地頭上有塊瓦可以遮頭。
念著念著拜神的祝詞,辛實心裡頭對辜鎔的那丁點埋怨,居然徹底地煙消雲散了。他真心地砰砰又磕了三個頭。
他磕頭磕得認真,全然沒察覺走廊另一頭,詹伯推著一架輪椅,停在了離他大約七八步的地方。輪椅上是那個脾氣不大好的辜先生,主僕兩個一站一坐,都十分沉默,深深地望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