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看來,這或許是趙瞿做過最後悔的決定之一。
謝昭昭見趙瞿沉默不語,便又追問了一遍:「陛下怎麼回來了?」
這對於趙瞿而言,無異於反覆鞭屍。
他素來冷白的臉龐洇上一抹紅,惱羞成怒似的拋下她的手,轉身便要離開。
謝昭昭反應速度極快,在趙瞿轉身的瞬間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葛布衣料滲進皮膚,激得他呼吸一顫。
「陛下,你別走。」
她的嗓聲略顯沙啞,又帶著一絲顫音,像晚秋時風中搖搖欲墜的枯葉,在落地前最後一刻仍固執地攀著枝頭。
趙瞿不動了。
可他也不願回頭看她。
謝昭昭緩緩起身,跪坐在榻上,指尖一寸寸扯回他的衣袖,她將額頭輕抵在他腰脊上,輕聲喃呢:「我先前太著急了,對陛下說了許多重話,陛下可是生我的氣了?」
「我知道陛下對我好,比太子殿下對我好上百倍,在我被欺負時總站在我身後替我撐腰,是我說錯了話……」
趙瞿從前最討厭異性的觸碰,更厭惡後宮嬪妃溫軟撒嬌的模樣。
那些嬌嗔的語調,柔情的姿態,又或是一顰一笑,在他看來皆是矯揉造作。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真心實意,她們大多數是抱有目的而來,總要在他身上貪圖些什麼才是。
唯獨謝昭昭,她沒有假仁假義,幾乎將算計寫在了臉上。
譬如此時,趙瞿知道她態度軟下來,不過是後面回宮了還需要用到他。他應該為此感到憤怒或不滿,像是昨晚那般甩開袖子離開,卻偏偏被她三言兩語拴在了原地,動也動彈不得。
他倒要聽聽她還要詭辯些什麼。
「阿母是除了陛下以外對我最好的人,我從小是個藥罐子,剛出生時便被雲遊來的道士批了命,言我福薄命薄活不過二十歲。阿母偏不信這命數,賣光了自己所有的嫁妝,只為我逆天改命。」
「我隔三差五便要起熱高燒,阿母守在我榻邊夜夜不眠,為我擦身煮藥,抄經祈福。十幾年間,阿母翻遍了越國醫書,可以將每一味藥方倒背如流,熟知每一種草藥的藥性。」
「她從前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十指不沾陽春水,有了
我之後便什麼髒活累活都做了。前兩年我病得越發嚴重,阿母為了我的買藥錢,瞞著阿爹去尋了份漿洗的活計,冬日裡兩手長滿了凍瘡,手指頭腫得變了形狀,疼得夜裡整宿睡不著覺。」
謝昭昭嗓聲低啞:「我三天兩頭便要請郎中來看病,但阿母出去拾柴火時不慎被釘子扎傷了腳,卻捨不得去醫館包紮,只忍痛將釘子拔出,倒出一盆盆的血水。」
「她素來患有心疾,難受時也不肯說,便自己咬著牙硬撐過去,好像自己是鐵人一般。」
「我的命是阿母給的,她便是我的一切。我不求陛下原諒我的失言,我願承擔任何責罰,只盼陛下不要因此遷怒我的家人。」
謝昭昭止住了聲,攥住他衣袖的手輕顫著。
像是在等他降罪。
片刻沉默後,趙瞿轉過了身。
「謝昭昭,在你心裡……」他眉梢一壓,嗓音發冷,「朕就是這樣小心眼的人?」
謝昭昭在心裡應了聲是。
若非是小心眼,趙瞿怎會因為一個屁就把王郡守滿門抄斬,還將王郡守一家子臀骨挖出來燒製成茶杯?
她昨晚上見阿母驚嚇險些暈厥,瞬時怒火攻心,跟趙瞿說話時便也沒有顧忌輕重。事後想起來只覺得心神不寧,生怕趙瞿反應過來報復她們一家。
不管趙瞿翻窗回來是因為什麼,這都是一個她尋求破冰的好機會。畢竟等到回了皇宮去,她還需要倚靠趙瞿,總不好將他得罪死。
再者說,趙瞿本來也沒什麼壞心思,不過是他的價值觀與她不同,在他看來的小事卻是她眼中極重要的事。
那畢竟是她的阿母,而不是趙瞿的阿母。她不能強求他考慮她的感受,更不能奢望他會因為她的在意而有所動容。
但謝昭昭還是試探著打了一手感情牌。
她壓下眾多心緒,輕聲道:「陛下說笑了,您在我心裡胸懷天下,海納百川,乃是絕世明君。」
趙瞿哼了聲。
真是虛偽得令人髮指。
她分明就是怕他事後報復,這才與他虛與委蛇。
若是旁的人在他面前口蜜腹劍,早就人頭落地了,也就是他如今還殺不了她。
罷了,總歸是謝昭昭先低了頭,又可憐兮兮地長篇大論了這麼久,想一想她小時候過得也挺慘的,他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趙瞿抬手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打了個哈欠:「朕睡哪裡?」
謝昭昭一愣。
她還想了許多說辭堆砌在腹中,便是為了應對趙瞿的各種刁難,哪想到他竟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