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陛下的眉心微微蹙起,面色更顯得難看。
「令妃......」蕭臨川開口,聲音低沉,「她待你很好嗎?」
這句話問得突兀,和嘉也是一愣。
她還記得自己養在承乾宮時,父皇十日有七八日都會來陪令娘娘,令娘娘待自己如何,父皇樁樁件件都看在眼裡,怎麼竟好似當時在那的,不是他一樣?
和嘉孩童心性,一時口快,直接便開口問道:「父皇,你是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什麼?」
蕭臨川腦中一根弦輕輕彈動。
和嘉道:「是呀,父皇先前還說令娘娘性格脾性好,胸有丘壑,剛正果敢,毫無做作之態,堪為女子表率,要和嘉多和令娘娘多學學,怎麼如今都忘啦?」
蕭臨川猛然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和嘉這麼一說,他自然是想起自己說的話。
那時隆冬,蕭臨川握著和嘉的小手引她運筆,羊毫在紙上洇出圓潤的「貞靜」二字。
忽有寒梅冷香破窗而來,顧矜扶著腰,挺著肚子走過來,逕自抽走和嘉手中的筆。
「陛下可聽過衛夫人《筆陣圖》?」
「橫如千里陣雲,隱隱然實有形。點如高峰墜石,磕磕然實如崩。」
顧矜壓住小公主發顫的指尖,右手帶她懸腕疾書,生生將溫潤的簪花小體改出三分崢嶸。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舒展的眉頭,展露的笑顏,顧矜在一邊得意又傲嬌的神情。
怎會如此?
蕭臨川只覺一時頭疼欲裂,腳步竟都不穩。
張德安嚇了一跳,忙給帶和嘉的姑姑使眼色。
和嘉看著父皇這般模樣,眉宇間浮現幾分憂慮,卻哪裡還敢多言,只得被姑姑拉著匆匆退下。
張德安神色緊張,連忙勸道:「陛下是天下共主,縱使心中有再多不安,也不及您的龍體來得要緊啊!」
蕭臨川扶住太液池邊的白玉欄杆,目光微沉,低聲問道:「朕這幾日,對令妃,真的像變了個人?」
張德安遲疑了片刻,才小心答道:「依老奴看,陛下並非只對令妃娘娘轉了性,這些時日,陛下不過與從前無異罷了。」
蕭臨川微微一愣,重複道:「從前?」
張德安點頭,恭敬道:「是的,陛下未遇令妃娘娘之前,與今日並無二致。若老奴斗膽直言,陛下唯獨在娘娘面前,才像是變了一個人。」
蕭臨川眸光一動,緩緩問道:「你的意思是,令妃她……」
張德安猶豫再三,不知該不該繼續,最終還是低聲道:「依老奴愚見,陛下雄才大略,並無什麼不同。只是往日陛下在令妃娘娘面前……多少帶著些凡夫俗子的紅塵味。」
蕭臨川默不作聲。
張德安道:「老奴跟著陛下廿載,此話或許僭越。」
「陛下在令妃娘娘面前,確實比平日多了幾分歡愉。那樣的笑容,老奴許久未見了。」
「老奴看在眼裡,心中歡喜,畢竟陛下從小到大,老奴最盼的便是您能活得自在些,快活些。」
「可是……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大昱需要的,是一位冷靜剛毅的帝王,而不是沉溺溫柔鄉的紅塵客。」
「天下為重,兒女情長,終究還是要有所取捨。老奴不是無情之人,也不忍見陛下難過,但老奴曉得陛下更不願辜負先皇的囑託,更不敢讓大昱因陛下的軟心而蒙受半分風險。」
「若是紅塵迷眼,陛下又何苦糾結其中呢?」
蕭臨川抬眼,視線落在這個伺候自己二十載的老人身上。
他記得,這雙微微佝僂的背曾無數次伏在自己腳邊,替他整理衣擺;這雙布滿皺紋的手,也曾在自己孩童時,扶著他學步。
可這麼多年,他卻始終將他看作君威的延續,一個謹守本分、不知疲倦的影子。
而今日,這個影子卻站在他面前,字字懇切,聲聲入耳。
那些話里,竟透出幾分從未有過的真摯關切。
蕭臨川微微一怔,他忽然覺得,這個曾經無聲無息伴隨自己成長的身影,似乎也有了些與往日不同的模樣。
還未細想清楚,便見一個內侍官疾步而來,躬身跪下稟道:「陛下,太傅求見,已在太安殿候了些時辰。」
蕭臨川微微皺眉,神思從方才的迷濛中被拉了回來。
他冷聲道:「朕並未傳召,太傅也未遞摺子要進宮。」
內侍官低頭回道:「太傅說自己有陛下的口諭,只是……不便告知奴才。」
雖然內侍說得委婉,但蕭臨川心中已有幾分猜度。
宋文斌自詡帝師,向來趾長驁岸,如今越發連君臣之禮都不顧了,今日求見,恐怕又是為了淮王一事。
張德安方才的話,忽然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