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鶴鄰瞧他遠遠去了,心道,當日放在淨居寺外的時候,瞧著也是個機靈的,怎麼現在卻像是個榆木腦袋不開竅。
說什麼宮中燒紙不祥不吉,可陛下心中,便沒有「晦氣」那兩個字,當年親自去祭拜,也不是沒有的。
底下的小內監尋來稟告數句,張鶴鄰便回殿,說道:「陛下,尚食局俱已備好了,照您的吩咐,沒弄那些沒甚滋味的蒸菜,都是些節令的時鮮。」
裴昭微一頷首,放下手中硃筆,一時笑道:「好,也去看看咱們這位小郎君,今兒個又有什麼新花樣。」
那語氣甚是親昵,言辭尚未落地,已是起身朝外走去。
張鶴鄰曉得他心情舒暢,臉上滿是笑紋,亦步亦趨著,說道:「可不是麼,寧小郎君天真自然,一貫是率性 施為。」
「分明是無法無天。」
然而口中雖輕斥著,面上笑意卻未改,細聽來,還多有幾分偏愛的意思。
裴昭嘆道:「教他去讀個書罷,跟刀架在脖子上,洪水猛獸似的,鎮日插科打諢。教他做這旁的雜的,倒沒有半分推辭,又樂在其中了。」
。
淨居寺的那路是早已經熟悉的,院牆外侍衛披甲執銳,院牆內古寺不聞人聲,一片幽然的靜謐。
這時節走進去,到得禪房前,果然見得廊檐下好大一筐紙錢,而寧離穿著素色僧袍,靠在那柱樑旁,斜斜的托著臉頰,彷佛正在出神。
他素來活潑愛笑,難得見這般有心事模樣,似是沉吟,似是思索,猶疑而未決。或許是被腳步聲驚擾,廊下那小郎君側過頭來,漆黑眼眸原本散漫著,見著來人時驟然亮起,連唇邊也不自覺綻出了笑渦:「行之。」
金相玉映,清新秀逸。裴昭早知他容色懾人,這一時也禁不住恍神。
——他是因為我的到來才這般欣喜的。
這個念頭倏忽間出現在腦海,帶著無可辯駁的篤定,而裴昭並不曾有半分質疑。
那姿容絕世的少年郎快步起身,翩翩朝他走來,雙瞳中的茫然與憂愁俱褪卻,教人心悸的信賴與親近。最是無憂無慮,最是天真自在,最是可愛可憐。
無風無月的冬日,裴昭陡然間卻想起少年時一段出遊。
恰若春夜湖水,照映繁星。
無酒自醉矣。
。
裴昭幼居儲君之位,爾後權柄在握,執掌九州。他身份極貴極重,卻也非穩如磐石,也曾幾度經歷起落沉浮。自幽州至建鄴,一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臣屬對他信服、倚仗、仰望,相似眼神見過不知凡幾,唯有眼前這個,獨獨有些不同。
旁人見東宮、見天子、見君上,可是在寧離的眼中,唯見裴行之。
素淨的僧袍飄搖著近了,帶著撲面而來的笑靨。裴昭伸手握住了那小郎君的臂膀,指下衣物所裹肌體正如他所想,蓬勃,明亮。
他心下有種近乎於了悟的洞察,微微嘆著,面上卻不曾有改,只含笑問道:「這是怎的了?怎見寧寧,幾分憂愁。」
。
啊呀……
方才情態,怕是全落入了行之眼底。
寧離順著他目光看去,正落在檐下那竹筐上,頗有些作窘,小聲開口:「行之,這些是青鯉托人給我送來的紙錢。」
裴昭心裡明鏡似的,面上卻微作不解,只問道:「我聽聞是你主動請他備的,難不成還有不妥?」
寧離聽得,唉聲嘆氣:「我只是請他幫我備上一些,可沒有說要這麼多,你看這,整整壓實了的一籮筐……哪裡燒得了這麼多,該不會是他們敘州的風俗罷?」
裴昭不曾說有甚,倒是聽得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寧離道:「行之,你也覺著送來的太多了是不是?」
裴昭嘆道:「你怕是不知道,前些陣子他受了罰,本該在府里燒足一個月的紙錢。」
寧離:「!!!」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可總覺得要論源頭,是被他給拖累了。
裴昭打趣道:「指不定,他想著把這份重擔,分擔一部分給你了。」
寧離聽得大為慚愧,喃喃道:「都是我闖出來的禍。」
耳邊卻靜靜,眼見著裴昭目中含笑,幾分揶揄似的將他看著,彷佛在說,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不免更加羞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