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話其實牽強得很,想必淨居寺發生種種,都已經入了這位陛下眼中。但歸喜禪師雖知如此,仍是有不願,也有不為。
上首一道目光投來,彷佛將全身上下都打量透徹了一番,歸喜禪師早已入定,本是渾然不懼的。
卻聽著裴昭一聲嘆息:「如今上皇在側,寢立難安,若他當真有事,九泉之下,大師如何去見故人?」略有停頓,見老僧面目枯槁,有如死灰之木,卻是一聲頓喝:「當年歸猗已經為上皇所害,難道如今,大師還要他唯一骨血也步他後塵?」
歸喜禪師渾身一顫,霎時間竟冷汗涔涔,多年隱秘,一遭被道破。他嘶聲道:「……陛下都已經知道了。」
裴昭道:「朕所知的,不過皮毛而已,還要請大師為朕解惑。」
歸喜禪師長嘆一口氣,環顧四周,心中零落,竟不知要從何說起。
那廳中一時靜靜,半晌,終聽得老僧嘶啞言語。
「依循大雍舊制,各地藩王世家都要將嫡系子弟送入京中,擇優選入奉辰衛侍奉。此事陛下自然知曉,不用貧僧多言。」
「元熙十八年時,當時的寧王世子,寧復還,便應當入京。只是那時西域又生出了亂子,教他一時間脫不開身。等到將高昌、焉耆、龜茲收拾完畢,終於啟程時,已經是那年年末。寧復還一直拖到冬天才來建鄴,當時眾人私底下已經有些揣測,指不定他要受好一番責難,然而元熙陛下卻對他喜歡的很,不僅不曾責罰,反倒笑言他可堪為『千里駒』,教他入了奉辰衛,又在建春門外賜了宅子,以便他當值入宮。」
「又憐惜他生母早逝,生父病重,年少多難,常常帶在身邊教導,又擇了宮室與他歇息,種種殊榮,連諸位皇子都比不得。」
裴昭若有所思:「寧復還少年將才,戰功了得,又投了阿翁性情,無怪乎阿翁恩寵有加。」
歸喜禪師點頭道:「正是,當時元熙陛下跟前,寧復還著實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諸位皇子都爭著與他相交。但他十分謹慎,並不與哪一方走得接近。若是如此,平平生生的度過這三年也就罷了,偏偏不知怎的,齊王……也就是上皇得了他的眼。」
「那時西蕃王子婆犀籠也在建鄴,西蕃王說仰慕中原文化,想讓王子來帝京入學,陛下自然是應允了。可西蕃又與沙州爭端,在寧復還手裡吃過苦頭,因此說不得就結下了梁子。開春後,建初佛會,波羅覺慧也從洛陽趕來。西蕃暗地裡算計,不曾想,不僅沒下了大雍顏面,反倒是自己跌了大跟頭。也正是在這場佛會上,寧復還與歸猗師弟認識了。」
「他二人相逢恨晚,一見如故,很快便熟識。寧復還時常宿在宮中,閒暇之時,便來寺尋師弟玩耍。師弟年少,並未見過幾個外人,也將他當做好友。後來一次,寧復還提到,歸猗師弟既然對佛理有如此造詣,不若與他去仙岩寺譯經。師弟雖然意動,但身份著實尷尬。他若只是平平常常一小僧倒是好了,偏偏卻是上皇的佛前替身,想要隨寧復還一道離京,並不容易。」
「寧復還只問師弟願不願,得了答覆後,便去求元熙帝。元熙帝一貫對他恩寵非常,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又聽說是與他一道挫了西蕃的僧人,只問他何時交了如此朋友。寧復還原以為如此已經足夠,但是元熙帝笑著說,雖然自己答應了,但師弟畢竟是上皇的人,還是要去問問上皇的意思才是。」
「元熙帝性情仁厚,寬宏大量,從不曾為難下人。何況在他看來,上皇……也就是齊王與寧復還關係親厚,寧復還去討要,上皇定然會大大方方的送人。」
「果然寧復還去問了上皇,上皇當即應允,只說奉辰衛三年期滿之時,他定然設宴為兩人送行。但佛前替身這一事,乃是母妃極力要求的,他也不好當面違逆,是以想請兩人暫待幾分,悄悄地,不要聲張。寧復還自然應了,於是師弟也幽居淨居寺不出,然而沒到三年,卻出了意外……」
小案上茶已冷,香氣仍濃,歸喜禪師喝下半盞,只覺那鳳凰單叢一路從舌根苦到了心尖,五臟六腑彷佛都被漬透。
「元熙二十年春,老寧王暴斃,沙州星夜疾行送來了信,要寧復還速速返回主持大局。那時西域安穩不久,小國又有異心,急需有人當中坐鎮,以免生出變亂。」
「時間迫人,不容等待,寧復還稟告了元熙帝,當即啟程。臨走前他告訴師弟,等沙州平定,便會派人來接他前去。」
那彷佛已有預兆,教裴昭緩緩道:「想必歸猗此行並不能成。」
歸喜禪師啞聲道:「是。寧復還本要將身邊精銳撥一半留給師弟,但上皇勸說他,老寧王死因蹊蹺,他這 歸家一路,只怕還有折難。為防意外,不若將精銳悉數帶著,全身趕回去才是正經,何況沙州還不知是如何情形,只怕城中有亂,若有意外,便是憾事。師弟留在京中才是穩妥之策,等到沙州安穩些,他自會派人一路護送。」
「那時上皇已經得立太子,建鄴城中,儲君風波也已停息。寧復還便將師弟託付給上皇,放心離去。誰知他離京後不久,元熙帝猝然病逝,上皇依詔登基,卻並不曾派人護送,反而令禁軍嚴守淨居寺。」
「從此師弟被困在琉璃塔上,再不得出。」
「……」
裴昭聽他說罷,心中竟並不意外,那與他先前所猜測的,相差也不多。上皇假意允諾,只怕是用計把人騙住,好將歸猗扣留做人質,用以威脅寧復還。至於那沙州之行,自然再無從說起。
然而其中仍有模糊之處,譬如寧離究竟是如何出生?又是如何被託付給五慚?五慚又如何不遠萬里、定要送去沙州?
這其中定然還有隱瞞。
但能教歸喜禪師說出這些,已經殊為不易。至於上皇,出爾反爾,背信棄義,卻是與他所想相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