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非當年元熙帝仍在,難道寧復還能逃過殺身之禍?
裴昭輕哂道:「所以父皇便想要除掉他。」
上皇詫異道:「朕何曾做過這種事?那是老寧王走了,他回家奔喪罷了,壽命有數,生死在天……難道這也能怪到朕頭上?」
分明昨夜裡已聽歸喜禪師說過,然而此刻聽上皇提起,猶覺刻薄無情。
若非上皇當年假意允諾,寧復還識人不清、為他所騙、信以為真,焉能安心歸家?恐怕當時便從阿翁手中討了旨意,攜歸猗一道離去。
又怎會落得,天人兩隔結局。
他注目著顏容已經有些枯槁的上皇,一針見血:「但你卻故意把歸猗扣在淨居寺中。」
上皇一聲哂笑:「難道你不曾把寧家那孩子扣在京中?」
裴昭淡淡道:「各地世子進京,不過徇舊例而已。」
「是麼,好一個徇舊例。」上皇端詳他神色,微微一笑,「難道你不曾想讓那孩子為臣為質,教寧復還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輕慢的語氣里有種在握的篤定。
那樣的神情,裴昭不喜歡。
「父皇以己度人,莫不如是。」
他心道,難道他不願意放寧離離去嗎?昨夜滁水渡口,他已承諾可遣人護送。建鄴風狂浪涌,他亦不願少年捲入。可猶記得輕言別離時倉皇神情,漣漣落下淚來,建鄴城中並無一人可使他駐足。恍然間又想起歸喜禪師枯皺面目,年邁僧人拼上觸怒天顏也要問上的那一句……
這一瞬時,心思浮雜,胸中牽扯著痛,驟然間發作。裴昭一時難控,低低的咳了一聲。
錯落燈台,明亮光影,纖毫畢現,照出青年面頰,蒼白而不見血色。
上皇聽了那聲低咳,目光翕忽,終是嘆了一口氣:「三郎,且歇歇罷,你還能夠有幾年?」
那目光中似有疼惜,似有憐愛,彷佛當真是年邁的父親,循循勸說著染病的兒子。可這之中,有幾分真,有幾分假,便是他的這病……
溫言良語,不過是鏡花水月,皆是虛幻。若要觸碰,冰冷得尋不著半分溫度,若要再多看一眼,便足以將所有父慈子孝的幻想都戳散。
【不過是貓哭耗子的眼淚,最為虛假的慈悲。】
他的父皇,仁壽帝,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動物,冷漠多疑,刻薄寡恩。肝膽相照的摯友,在他眼中不過走狗工具,年幼稚弱的孩童,更是比草芥還低賤。
有誰曾被他奉若掌珠?
裴昭淡淡的道:「冬至之後,朕便遣人去了雷州,教人探望了一番齊王。」他頓了頓,輕哂道,「倒是記錯了,如今哪有齊王,不過是罪人裴旻。雷州嶺南之地,多煙瘴蚊蟲,又有濕熱惡氣,罪人裴旻從前養尊處優,不堪其苦,年時已病倒了三回。聽聞他常常北望,每逢節令,都會感念父皇的恩情。」
他忽然拍了拍手,倏忽間,內侍無聲步入,手捧雕花木盤。絳色絨布上,只見得一枚金澄澄的長命鎖,飾珠鏤玉,光彩熠然。
「這是齊王世子滿月之時,父皇親自賜下的,不知父皇還記得幾分?」
上皇面色霎時一變:「你將他怎麼了?」
殿外忽然響起了孩童的哭鬧聲,撕心裂肺,一聲聲的,極為揪心。
上皇定定注目於裴昭:「稚子無辜,三郎,這可不像是你會做出的事情。」
裴昭一哂:「父皇方才不是教了朕嗎?天家無私,無親更無情……不過是謹遵您的教導罷了。」
至於稚子無辜……
裴昭冷笑了一聲,更覺得荒謬透頂。
「『黃泉竭』,無色無味,形若清水。若是教人服下,便可以使得人身體受損,日積月累,逐漸衰敗,不知不覺走向死亡。若是不明就裡的醫者前來查探,也只會以為是孱弱多病,無能為力。」
「若是幼童中此毒,只會以為是生來體弱,有早夭之相。」
他一字字道出,鳳光殿中,靜的可怕,幾乎是落針可聞。
時隔二十三年,終於揭開父子之間,那層虛偽又薄弱的畫皮。
上皇目光幽幽,彷佛在看台前燈枝中躍動的火光,渾濁雙眸明滅不定。那聲音仍是緩緩,竟不見得半分起伏:「你是從哪裡查出來的?當年知曉這事的宮人,早被處理了個乾淨。」
裴昭輕輕一哂:「不過是天意昭昭罷了。」
他注目於上首衰老的上皇,啞聲道:「……父皇當年默許姨母給阿娘下黃泉竭時,是否也想過,稚子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