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蘊宜微微睜開一雙水霧朦朧的眼睛,茫然看著裴七郎抓起一旁的被褥,正要往自己身上裹。方才被他手指、嘴唇碰過的地方還在火辣辣似的燒灼,不得澆滅,反倒火上添油。
一點怒意從心頭竄起,蘇蘊宜也不知自己從哪裡來的力氣,竟然一把將裴七郎掀翻在床,「起頭的是你,如今叫停的也是你。」
「裴七,你給我記住,從今往後,再沒有這樣的道理!」
裴七郎尚且陷在怔忪中時,沉重驟然坐落。那熟悉的歡愉席捲全身,他如弓弦般緊繃,喉中發出自己也陌生的低吟。
而蘇蘊宜垂眸俯視,周身赤裸,姿態凜然,竟恍如神女。
裴七郎痴痴仰望著她,在徹底沉淪前,心想:她究竟挖了多少草藥,怎麼力氣變得這麼大?
……
當東方泛起蟹殼青的晨霧裂開一道縫,陽光由此刺入,本該靜謐安祥的荒野,卻被莫名的力量驟然震碎——烏鴉振翅,夜鷺驚飛,整片荒原的草莖都朝著西北方向倒伏。
倘若有老於行伍的士兵在附近,立時便能覺出,這是有大批騎兵策馬朝此奔馳而來的徵兆。
馬蹄踏過之處,草皮翻卷如浪。領頭身穿銀甲、頭戴翎盔的的將軍回頭,只見自家騎隊碾過這片隸屬錦國的土地,竟如鐵牆般勢不可擋,不由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此來錦國一游,所帶士兵不過萬數而已,竟然一路暢通無阻,所遇守兵均避而不戰,足可見漢人羸弱,我北羯鐵騎踏遍這江左,定然指日可待!」
左右立即高聲吹捧奉承,這個說「大殿下威武不凡」,那個說「漢人豈敢直面殿下鋒芒」,只有一個與眾不同的聲音幽幽響起,「攘外必先安內,若國內有人掣肘,大殿下縱使神勇無雙,南征之路終究難以為繼。」
一語既出,眾人皆閉口不言,四下一時只剩下隆隆馬蹄聲。
北羯大皇子石安國,便是那銀甲將軍,他眉心猝然一跳,卻很快復於平靜,扭頭朝那說話之人頷首道:「公儀先生說得是,待我踏平京口,除掉石觀棠那小子,朝中那些與我作對的人,自然便知道以後北羯的風該往哪兒吹。」
被稱作「公儀先生」的那花白鬍子老朽卻兀自搖了搖頭,「六殿下潛入錦國是不假,其身在京口的傳聞卻未必是真的,京口太守朱化昏聵無能,憑他,豈能探得六殿下的行蹤?」
「什麼?」韁繩被驟然勒緊,駿馬吃痛嘶鳴間,石安國霍然轉頭,一雙銅鈴大眼瞪著公儀老頭兒,「你怎麼不早說?若他不在,我豈非白費這一番周折?!」
面對石安國的怒吼,公儀老頭兒卻捋著鬍子一笑,「殿下稍安勿躁,且聽老朽一言。殿下有意南征,而我北羯兵強馬壯,所慮者不過是以六殿下為首的朝中眾臣反對而已,是也不是?」
「是又如何?」
「六殿下尚不滿二十,黃口小兒而已,之所以如今能與殿下分庭抗禮,所憑藉的不過是陛下的寵信,其本身並無倚仗。縱使今日除去了六殿下,來日陛下也可以扶持九殿下、十殿下。」
公儀老頭兒向他拱手緩緩道:「陛下貪戀權柄卻已年老力弱,而殿下又正值壯年,父老子壯,豈能不疑?殿下所慮之事,皆因此而起。」
周圍鴉雀無聲,親衛們面面相覷,恨不能捂住耳朵躲進地縫裡。
而石安國在長久的沉默之後,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話,世間也只有公儀先生一人會同我說。」
他翻身下馬,走到公儀老頭兒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拱手,「請先生
教我。」
「法子倒也簡單,突破口便是這裡。」公儀老頭兒挺直了腰板,伸手一指,「只消殿下以雷霆之勢踏平此城,文武百官便會知道,我北羯天下,終究是握在年富力強者的手中!」
石安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厚重粗糙的夯土城牆頂上書兩個斑駁的大字——京口。
卯時才至,裴七郎收到了北羯軍即將兵臨城下的消息,一刻鐘後,他便已登上城頭,身旁還跟著換上一襲戎裝的蘇蘊宜。
京口城外,鐵甲匯成的暗潮自地平線湧來,初時像蜿蜒的墨線,轉眼便漫成遮天蔽日的玄色洪流,整片原野仿佛被潑翻了硯台。
蘇蘊宜自幼飽讀詩書,也曾聽人吟唱詩經《常武》,其中一句「王奮闕武,如震如怒。進闕虎臣,闞如虓虎」令她記憶猶新,自此便以為世間征戰之威勢,大抵如此。直到如今登臨城樓,親眼得見萬馬奔騰,方知震撼。
萬支矛尖的寒芒連成一片流動的銀鱗,恍若巨龍翻身時掀起的滔天巨浪。戰馬的鼻息噴涌凝成白霧,在軍陣上方蒸騰,竟比晨霧更濃三分。
當北羯獨有的狼頭大纛在眾人面前清晰翻卷時,整座城池突然陷入詭異的寂靜。士兵眼瞳震顫,炊煙凝滯半空,就連檐角鎮獸口中的銅鈴都在這一瞬鴉雀無聲——直到一聲大笑打破這凝結的空氣。
裴七郎抱臂而觀,朗聲道:「北羯蠻夷,倒也學到了兩分人樣,只可惜……」
蘇蘊宜貼心地發問:「可惜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