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壺思忖一二,對門外的太監吩咐:「去查十年前有沒有忽然失蹤的宮人,若有消息,及時稟報。」
「是。」
許文壺抬眸,注視著安靜躺在那裡的屍骨,游離的燈影起伏在上面,似乎為其注入了一種新的生命,使屍骨無聲安靜地看著身邊的喧囂與寂寥。
許文壺轉身,離開了這個充滿死氣的地方。
雨已停,廊廡外雨滴稀疏,天色如若化不開的濃墨,將萬物困在濕冷的陰翳中。
身著紫袍的身影立在廊下,面朝殘雨,安靜不失威嚴。
許文壺未有躊躇,徑直經過。
「許大人架子大了,如今見了本相,連禮都不行了。」
殘雨嘀嗒發脆,宋驍的聲音不緊不慢,卻另有一番壓迫。
許文壺的步伐頓住,他看著廊廡盡頭細如銀針,猶如人的命運的雨絲,道:「過了今日,我會辭官離開。」
風過廊間,短暫的安靜。宋驍道:「你走了,案子怎麼辦。」
「我來京城,不是為了裡面的那具屍體,如此簡單的案子,換個人,一樣能破解。」許文壺的語氣堅若磐石,顯然沒有轉圜餘地。
宋驍轉頭,看著他,「我是說,活死人的案子怎麼辦。」
有滴雨水砸在瓦片,清脆細小的聲音,卻讓許文壺震耳欲聾。
他猛然看向宋驍,眼神疑惑中帶有罕見的憤怒,幾乎是強忍著不讓自己咬牙說話,「宋丞相,你處心積慮的將我推到這個境地,究竟想幹什麼?」
宋驍目光平穩無波,嗓音平緩,「我還是昔日那句話,我的心和許大人的心是一樣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許文壺輕嗤,言語諷刺,「宋丞相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卻未必知曉宋丞相在想什麼。只因我背後無人,家世簡單,便將我推到人前,做一塊成則生,敗則死的墊腳石,我說的這些,可是丞相內心所想?」
宋驍的眼心微跳,目光銳利,「你全都知道,可你今日還是入宮了,不是嗎。」
許文壺話音倏然急促,等不及反駁:「那是因為我——」
「你什麼?」
「我,我……」
又有雨滴落地,清脆短促,與人血落地的聲音別無二致。
許文壺閉眼,滿腦子都是被虐殺致死的張秉仁。
當今世道,黑白不分,奸佞當道,以清抗濁,便如水滴投墨,縱水身死而不改墨之黑。在昨夜以前,他以為自己踏上了一條決絕而孤獨的道路。他會躊躇,會為自己可惜,畢竟他太年輕,有太多想做的還沒有做,想陪的人沒有陪。就像桃花對他說過的,他要是活著,可以活成許多種樣子,可要是死了,就只是死了而已。
他改變不了這個世道,拼盡全力換來的,也不過一死。可這些,值得嗎?
直到他目睹了張秉仁的死。
這條路上,從來都不止他一人。
許文壺睜眼,眼底不知不覺已沾染血一般的猩紅。
宋驍看著他,稱呼一如初見時,說:「許公子,你走不了的。」
「因為你是個有血有肉有心的人,你從天盡頭走到腳下的皇宮,看了太多的人世疾苦,那些苦難的源頭在何處,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確對你有算計之心不假,可我說你我二人想法相同亦是真,你想為天下人好,我也是。」
濕冷的秋風撲襲在身,許文壺半晌未語,身體一動不動,如若石像。
他啟唇,嗓音艱澀低啞,「我有一個條件。」
宋驍:「你說。」
許文壺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咬字很重,「我要丞相起誓,即今日起,無論查案過程中有何意外,你都要保證我身邊那位李姑娘的安全,如若她的人身性命被牽連損傷,我許文壺縱然下地獄黃泉,也與丞相勢不兩立。」
宋驍的眼神定住,似被眼前青年流露的狠意所驚,許久過後方才點頭,「好,本相答應你。」
許文壺輕舒一口氣息,全身似也在這瞬間被抽乾力氣,雙肩有傾頹之勢。他沉聲道:「事已至此,還請丞相明言,您到底需要我做什麼。」
即便要做棋子,也要做一個明白的棋子。
宋驍:「先將這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待到後面,你自會知曉。」
許文壺不禁皺眉,「我說過的,這個案子誰查都一樣。」可活死人案已經拖不得了。
宋驍搖頭,「你這句話說錯了。」
許文壺不禁抬頭望向他。
宋驍看向廊外雨色,聲音緩慢沉重,「這個案子,換個人,誰也查不出來。我朝人才濟濟,從來都不缺聰明人,缺的,是敢於豁得出去的。」
因為足以豁得出去的事情,就一定會要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