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有位伎子彈著琵琶,清脆宛如珠落,隔著窗子望去,月色皎潔,水面如灑了一層銀屑,遠處燈火連綿,隱能聽見人聲笑語。
他們在輕晃的舟篷中飲清酒吃暖鍋,仿佛已出了那萬丈紅塵,與所有塵世煩惱都離得很遠。
沈憶喝了些酒,整個人有些微醺,可忽然瞥見丫鬟舉著一盤綠油油青菜要下到骨湯里,她瞬間酒醒了一大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等等,這個不用下了。」
丫鬟茫然地抬起頭。
季祐風看了一眼,道:「嗯?原來阿憶不吃芫荽?」
說完他反應過來,又道:「可這是下到骨湯里的,阿憶不是吃紅油辣鍋嗎?」
沈憶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看著他茫然地道:「可是、可是殿下吃骨湯啊。」
季祐風亦愣了一下,而後失笑道:「難道你以為我不吃芫荽?我何時說過不吃芫荽,阿憶莫不是記錯了或是聽岔了。」
沈憶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她盯著男人的眼睛,執拗地問道:「殿下從小到大,當真從來不曾討厭吃芫荽嗎?」
她想她此時的表情一定叫人覺得冒犯且失禮,因為季祐風的笑意淡了些,有些無奈地道:「當真。」
沈憶握著筷子的手猛然收緊,幾乎快把筷子從中折斷。
良久,她垂下眼,道:「我許是記錯了,還請殿下恕罪。」
她很想擠出一個歉疚的笑,卻根本笑不出來,她甚至沒注意到季祐風又說了什麼,便自顧自轉過身去。
丫鬟已經把芫荽下進鍋里,沈憶盯著那青翠欲滴的菜葉一點點沒入奶白色的骨湯里,直至消失不見。
她當然不會記錯。她怎麼可能記錯。
原以為七年後重逢,季祐風或是沒認出她,或是不太記得那些事了,可,人的喜惡是很難改變的。
若這次季祐風沒有對她說謊,那大抵只有一個可能。
當年,那個吃不得芫荽的少年,她的阿淮——
不是季祐風。
可季祐風和阿淮分明長相頗為相似,連鼻尖上的那顆痣都一模一樣,要說他們不是一個人,沈憶實在難以相信。更何況,那是梁國以重軍千里護送而來、代表著兩國一時和平的質子,事關重大,怎麼可能會不是季祐風?
一頓香噴噴的撥霞供,沈憶味同嚼蠟,心不在焉地隨便夾了幾片肉嚼幾口咽下去,根本沒嘗出味道,更沒有注意到,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已經很少動筷。
四人酒足飯飽,沈憶看著前面彈琵琶的女子半響,忽然開口問道:「會彈《春和景明》嗎?」
女子默默點頭。
這在梁地是很有名的曲子,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酒肆茶樓的百姓,都耳熟能詳。
沈憶轉過頭,看著季祐風似笑非笑道:「殿下,阿憶奉上一曲,就當是給殿下賠禮了。」
季祐風笑道:「我怎會責怪你,不過倒確實很想聽聽你的尺八,阿憶若是願意露上一手,自然是再好不過。」
沈憶微微一笑,不再說話,摸出竹管,眼神示意琵琶女跟上,便吹奏起來。
一曲畢,湖面上依稀餘音裊裊,沈憶收起尺八,笑著看向季祐風:「殿下覺得如何?」
季祐風拊掌道:「阿憶的尺八,真叫人聞之欲醉,便是有高人指點,恐怕也要學上十年才能到如此境界,我實是佩服,佩服。」
沈憶笑笑,轉了下竹管,似是漫不經心地道:「那……」
「殿下以前可曾聽過這首,春和景明?」
第36章 許願
季祐風搖頭道:「我並非第一次聽尺八, 可這首曲子,的確是我第一次聽。」
船篷中忽而陷入一瞬間的寂靜。
沈憶望著這個蒼白俊美的男人,他仍和素日一般平和溫雅, 看不出絲毫說謊的痕跡,微笑著給她的試探畫上終點。
怪不得當年她問阿淮名字時,他沒有讓她喊季祐風。
怪不得她從未聽阿淮說過他先天體弱, 難以長壽。
怪不得每每她問到阿淮在大魏皇宮裡的生活時, 他總是語焉不詳, 草草帶過。
怪不得阿淮對父親續弦耿耿於懷, 卻毫不介意被皇帝送來當質子。
原來是因為皇帝並非他父親。
原來是因為,阿淮根本不是季祐風。
沈憶握著竹管的手指攥得極緊,指尖已隱隱泛白, 她怔怔地望著面前的男人。
在此之前, 她其實是怨他的。
怨他當年不告而別,怨他經年再見竟將她忘得一乾二淨,也怨他對她滿心的委屈一無所知。
可如今知道他大抵不是阿淮,所有的怨都沒有了, 她忽然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