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沈聿慢慢起身,蹲下身一塊一塊撿起破碎的玉牌,碎片尖銳鋒利的邊緣輕易割破他的指尖,深紅色的血瞬間在他手掌上淌下,他沒有停下,仿佛感覺不到痛。
有的邊角被摔得太狠,已經成了齏粉碎末,捏都捏不起來,沈聿將能撿起來的都撿起來,一下一下拂去上面的灰塵,放到了桌子上。
手指在碎片間遊走,不多時,玉牌幾乎已經復位,只是碎片和碎片之間仍留著醜陋刺眼的巨大縫隙,提醒著想要重新拼好的人——再不可能拼不回去了。
沈聿看了一會兒,走到神龕前,抬起手往裡面摸索著。
他摸出一塊玉牌。
這塊玉牌和沈憶的並無不同——只除了名字。
這上面的表字,是沈淮卿。
當年母親曾說起,為他取下這個表字,是因為她隨沈庭植出征,路上發現有孕時,正在淮水之岸。
淮水湯湯,清澈浩蕩。
她希望她的兒子,也能如此,一生光明清澈,長遠浩蕩。
後來即便改字重新做了玉牌,多年來,沈聿始終沒有丟掉這塊舊的玉牌。
他低頭看了一會兒,將這塊陪他多年的玉牌丟進了火盆中。
火苗蜂擁而上,吞沒撕咬著潔白清澈的白玉,無暇白璧很快被燒得焦黑。
猙獰肆虐的火影爬上男人的臉,他垂眸看著,無動於衷,面無表情。
第81章 巴掌
沈憶回到朝陽宮就病倒了。
宣太醫來瞧了才知道, 她這幾日一直有發熱之症,只是她專注於政事,根本沒在意自己身體, 昨夜吹了冷風,又急火攻心,身子終是撐不住倒下了。
這一病, 就是來勢洶洶。
沈憶在床上足足躺了兩天才勉強退了高熱, 迷迷糊糊之時隱約聽到阿宋和太醫說話, 似乎說是皇帝現在也病著, 政事現在只能交給內閣幾位閣老暫代。
季祐風自從那日深夜淋雨之後便一直病著,沒想到這麼多天過去,竟然還沒好。
沈憶短暫修養了兩日, 沒等病好全, 一張臉還白著,她就掙扎著爬起來繼續開始處理朝政。
阿宋拿她沒辦法,忿忿說她利慾薰心,現在整個人渾身上下一股熏人的權勢惡臭……一邊又把各種各樣的補湯給她端到手邊。
沈憶一目十行地批著摺子, 笑而不語。
阿宋哪裡知道,自打季祐風那日深夜暴雨在她床前出現, 她便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仿佛有什麼事情脫離了掌控, 直覺告訴她, 現在已經不能再相信季祐風。
若真有一日像她想的那樣, 她要提早做好打算。
但不管怎樣, 沈憶還是每日都抽空去太和宮侍疾。
皇帝病重, 做皇后的若不管不問, 那便是嚴重失職了, 傳出去不僅會被官員彈劾,還會惹人非議。
她現在不比以前了。
她本就因為出身而受人詬病,之前好歹還有這沈家嫡女這一層身份在,外頭人才不至於說的太難聽,可這幾日,她從沈家出籍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
雖然沈家給出了合情合理的說法,聽起來像是兩方商量好了,和平出籍,可越是這種看起來平淡至極沒什麼說頭的事情,越是揣測紛紜。
外頭或是說沈憶早就與沈家人不睦,或是說她把沈家當做跳板,如今做了皇后便把沈家一腳踢開,不管說什麼,總歸都是把她往壞了想,沈家都是高尚無辜的。沈憶的名聲就在這一聲聲揣測中,腐爛發臭。
但其實名聲還是小事,出籍帶來的影響遠不止於此。
之前不管沈憶和沈聿實際上關係如何,她和沈聿也始終有沈家連在中間,譬如,雖然做皇后的是沈憶,可別人就會高看沈聿一眼,同樣,若不是沈聿在神策營中節節高升,握著實打實的軍權,朝中也不見得就那麼輕易地平息了有關沈憶干政的爭議。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沈家人。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便是親緣系帶的威力。
可沈憶從沈家出了籍,情況便完全不同了。她和沈家,和沈聿再沒關係,這簡單一句話意味的不僅是親緣的斬斷,稱呼的改變,還意味著背後數不清的,龐大的隱形利益的徹底割裂。
以後,旁人若向她出手,不用瞻前顧後,考慮斬草需除根的問題,而她若有行差踏錯,也不會有人站在她身後和她一起面對,以後,她在這深宮之中,更要如履薄冰,處處謹慎。
以後,她就是孤家寡人。
這條路上,終歸還是只剩下她一個人。
但一個人就一個人,沈憶之前也不是沒有一個人過。當年大梁亡國之後,她從梁地走到大魏,路上挨過凍,吃過野菜,睡過破廟,學會燒柴取火,縫補衣裳,都是她一個人。
如今沒什麼不同,只是換了一條更難走的路。
她可以的。
只是那天梁頌問她,她和沈聿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她無所謂地笑笑說可能是命里無緣,心裡卻控制不住地揪了一下。
從她十一歲那年的秋天開始,她就一直在失去,失去那些她原以為可以陪她一輩子的人,她本以為沈聿會是例外,卻原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