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老們紛紛站起來,一邊皺眉一邊搖頭嘆氣。
少年不管不顧,仍卯著勁向前去夠沈聿,在下人堆里橫衝直撞,拳打腳踢,口中嘶吼著:「沈聿!我早知你看我娘不順眼!你什麼都有了,我只有我娘了,你為什麼還要奪走我娘!你憑什麼!!」
一時間,女人嗚嗚啜泣聲,少年怒吼聲,一干人等勸架聲,吵吵嚷嚷響成一片,雞飛狗跳,兵荒馬亂。
沈聿立在原地,一步未動。
不知不覺,日頭高懸,漸盛的日光照進祠堂來,把男人的面孔映得有些發白,許是昨夜沒睡好,他眼下掛了深深的烏青,眼底爬滿血絲,五官輪廓如薄皮貼骨般愈發清晰瘦削,只是不知為何,方才並不明顯,直至此刻在這耀目的日光下才現出原形,面容仿佛一瞬間枯悴了許多。
他平靜幽黑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清晰而緩慢地倒映出少年漲得通紅的臉頰,燃燒著怒火的眼底,一次又一次竭力朝他揮來的拳頭,慢慢的,他眼底漸漸牽出一抹蕭瑟離索的惘然。這一抹惘然來得猝不及防,與周圍的聒噪格格不入,瞬間將他帶到了人群之外。
沈聿仿佛從軀殼中抽離出來,站在很遠的地方無聲看著殿中那個面對沈霄忽然木然的自己,看著少年單薄的身軀很快變得傷痕累累,鼻青眼腫,看著他將母親牢牢護在身後,自己不知疲倦地向前衝殺。
身後忽而響起一道雷聲,沈聿轉身望去。
將雨的陰天傍晚,昏黃暮色透進窗來,攏在婦人美麗枯槁的眉眼,冷風吹進來,床幔飄飄起落,透出一個少年的背影,他正跪在地上,腰背挺直,肩胛單薄。
婦人握著少年的手,聲音透著無力的溫柔:「聿兒,別難過,娘只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娘會在那個地方一直遠遠看著你。你要聽你爹的話,娘等著你長大成人,等著你……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如呢喃般的尾音,如燃盡的最後一道青煙,淡淡地消散在了空中,再沒有任何迴響。
婦人安然闔目,如同睡去,而少年仍筆直地跪著,半響都未動一下。
畫面如同靜止一般,可沈聿知道,時間並沒有停下,少年手中握著的那隻纖柔手掌正在漸漸變冷發僵,屬於女人的溫度和馨香在一絲一縷地消散,而他無需走過去也能知道,那個背對著屋門紋絲不動,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的少年,臉上已經淌滿淚水。
若是可以,他也想像沈霄那樣,牢牢護在自己母親身前,不讓任何人傷她害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奪她性命,不讓任何人將他們分開。
只可惜那時,他的對手並不是人,是地府閻羅。
這是一場註定遲來,且終此一生也無法實現的拼殺。
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已經死去,在那之前,他對即將到來的人禍毫無察覺,而在那之後,他也對擺在眼前的真相一無所知。
他能做的,只有在時隔十五年之後,於這尊死氣沉沉的靈位前,為她報仇。
可她再回不來了。
沈霄說他如今什麼都有了,可事實上,他寧願他什麼都沒有,只要她還在。
從右眼眶裡滾出了什麼,沈聿緩慢地炸了眨眼睛,刺眼的陽光射過來,他下意識眯起眼,視線飛快地重新變得清晰,仿佛有人突然拿開了捂著他耳朵的手,嘈雜的人聲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
有人喊他:「聿哥兒……」
族長為難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忍:「白氏終究於沈家後嗣有功,又曾為公婆守孝三年,按理已在三不出之列,她又是二哥兒生母,二哥兒還小,就這麼叫他們母子天人永隔,咱們這些做大人的如何忍心?不如留她一條命,將白氏關起來,每月只准二哥兒探視一兩次,待二哥兒及冠,你再嚴懲白氏也不遲。」
祠堂里忽然安靜下來。
族長身後,簇擁著的各旁系叔伯長老正在紛紛點頭。
癱倒在地上的白氏戀戀不捨地望著自己的兒子,無聲垂淚。
沈聿最後看向沈霄,少年已經停下激烈的動作,烏圓的雙眼猛然迸發出明亮的光,滿含期冀地看著他,同時忍不住向前邁了一小步,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要說什麼。
但還沒等到他說出口,沈聿移開了視線。
右手抬起,五指併攏,垂直於地面,掌心向內,手背向外,隨著手臂的擺動,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這是一個極其堅定的手勢。
「帶走。」
沈非就等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