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白的日光照在男人身上,他眉毛濃黑,嘴唇發乾,肌膚粗糙暗沉,臉色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蒼白。
沈聿望著這個惡劣的女人,他想說,不是這樣的。
父親沒有不愛我,沒有不愛我母親,而你,艷俗卑劣,卑鄙無恥,父親絕不可能愛你。
可上下嘴唇仿佛黏在了一起,喉嚨里塞著棉花,一雙無形的大手緊扼著他的下頜,沈聿怎麼都說不出口。
因為他忽然想起,在沈霄出生那天,沈庭植笑得很開心,後來沈庭植的笑容伴隨了沈霄從稚子到少年的整個時光,而沈庭植幾乎從未對他笑過。
沈庭植對林意倒是稱得上一句溫柔,可沈聿見過他用一模一樣的眼神看著白氏。
他自幼勤勉好學,克己專注,旁人都道他少年老成,沉得住氣,但唯有沈聿自己知道,他這麼拼命學武讀書,其實只是想多和沈庭植說幾句話,因為從小到大,沈庭植對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好好讀書,好好練字,好好練功,似乎除去了這些,他們之間就無話可談。
在沈聿的記憶里,他的父親嚴厲威嚴,不苟言笑,也少言寡語。
他本以為這就是沈庭植的樣子,這就是天下所有父親的樣子,直到沈霄出世,他看到沈庭植開懷大笑,和顏悅色地對待同樣是兒子的沈霄。
沈聿想不明白,沈霄性情頑劣跳脫,不愛練武討厭兵法,沈庭植為什麼從來都不逼著他學?憑什麼沈霄不用建功立業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沈霄憑什麼得到他如此偏愛?
到底憑什麼?
可這一刻,沈聿忽然知道了答案。
其實只是因為沈庭植喜歡他們母子,而喜歡是不需要理由的。
沈聿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天,他練完功回書房,他好整潔,書案永遠都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可那天,桌案上撒著黑乎乎的墨汁,他練好的字散落一地,上面還印著泥濘的腳印,窗邊的地上碎了一株盆栽,花泥摻雜著碎瓷片堆在牆角,隱約露出幾片細長碧綠的葉子。
這是林意生前精心養護的兩盆翡翠蘭中的其中一盆,林意去世後,沈聿每日澆水施肥,修剪枝葉,把花盆搬到窗前曬太陽,未有一日懈怠。很多時候他一個人在書房裡讀書,一抬頭,看到這兩株翡翠蘭翠綠娉婷,香氣幽幽,總會恍惚覺得母親一直陪在他身邊,沒有離開。
沈聿叫來下人詢問,得知是沈霄方才起了玩心,跑來書房玩了一會兒,翡翠蘭就是那時候打翻的。
他沉著臉出門,在迴廊上堵住了沈霄。
剛說了一句「你以後不許進我書房」,沈霄便大哭起來,哭聲引來白氏和沈庭植,沈庭植皺起眉,什麼都沒問,便道:「你就是這麼待你弟弟的。」
又道:「為父同你說過多少次,喜怒不形於色,你這般意氣用事,還跟一個小孩子斤斤計較,為父怎麼放心未來將神策營交給你,把沈家交給你?」
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沈聿緊緊攥著袖口,垂下了眼。
沈庭植沒有再理他,帶著白氏和沈霄離開了。
沈聿孤零零站在迴廊里,看著那兩大一小遠去的背影,夕陽給三個人的背影描上一層暖黃色的金邊,沒有人會懷疑他們才是一家人。
雖然沈庭植從小就說以後要把沈家交給他,可在那一刻,沈聿覺得自己其實連沈家人都算不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麼。
所以當沈聿站在白氏面前,聽到這些話時,他一句話都反駁不了。
他沒有反駁的底氣。
他連沈庭植到底愛不愛他這個兒子都不知道,自然也更不知道沈庭植更愛林意還是更愛白氏,自然也不知道當沈庭植知道白氏殺了林意時,是不是覺得無所謂,然後輕易原諒了白氏。
至於白氏害了沈庭植自己的性命,以沈庭植的性格來看……說不定他真的會原諒白氏。
其實他對身邊的人一直都挺寬容溫和的,他只對他嚴厲。
沈聿忽然笑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想過,當他等待數十年,即將為死去的母親討回公道,為她報仇的這一刻,攔在他身前,阻住他腳步的,會是他的父親。
忽然覺得很累,由內而外地累。
沈聿挪動步子,在旁邊的圈椅中慢慢坐下。
眾人的視線隨著他移動,一時間竟也沒有人出聲。
男人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睛。
「你走吧。」他說。
沈非叫了一聲:「公子!」
沈聿沒有說話。
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料到事情走到最後,竟是這麼個結局。
只有白氏飛快地爬起來,一把拉上沈霄匆匆往殿外走,她走得很急,仿佛害怕後面有可怖的怪物追來。
可並沒有人追來。
沈聿只是平靜地坐在圈椅中,他已經睜開眼,不知望著什麼地方出神,也不說話。
沈非代為出面,草草遣散了各位族老,殿內很快就只剩下他和沈聿兩個人。
他有點擔憂:「公子……」
沈聿說:「沒事,我一個人坐一會。」
沈非沒辦法,只好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日落月升,一轉眼已是晚上。
沈聿在祠堂坐了一下午,晚上回了朝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