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次來到這個不甚熟悉的世界時,面上裝的淡定,實則方寸大亂,他不知道聽完小曲兒之後還要給賞錢,也不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烏黑色的梨子——凍的邦邦硬,一口咬下去,差點把他的牙崩掉,少女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突然開始捧腹大笑。
後來他知道,這是凍梨,要放進冷水裡化凍了才能吃。
但他也無所謂被她嘲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眼睛眯成彎彎的月牙兒,嫣紅的唇瓣中露出幾顆整齊潔白的小牙,像春日破土的小筍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喜歡看她笑。
終於有一次,她帶他去玩投壺,輪到他上場,他無需瞄準,也並不講究姿勢標準不標準,只信手去扔。
二十發二十中。
全場驚呼,少女驚得嘴巴都合不攏,又掏錢買了二十支。
依舊二十發二十中。
她還要再去買,他無奈攔下她,「你若不是為了賭具,回和光堂,我投給你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少女好奇:「你能投多久?」
「百發百中。」他說。
她倒吸一口涼氣,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怎麼,」他疑惑,「這很難嗎?」
她忽然正色:「很難。據我所知,我身邊沒有人能做到,即便是極受父皇誇讚的宋一。」
她用一種極其不可思議的語氣讚嘆道:「你太厲害了!」
少年忽然愣了一下。
很厲害嗎?他從來不覺得。
在沈庭植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一個天資一般,勉強靠著勤學苦練才能在軍中一眾佼佼者之間立足的——平平無奇的人。即便有人誇讚他,沈庭植也只會說,「他們是為了恭維你」。
可這一次,是她誇他厲害。
他不信別人說的話,但他信她說的話。
少年淺淺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為自己有此等武藝而感到驕傲。
而這也並不是唯一一次。
在後來的很多個時刻,少女都用她亮晶晶的眼睛告訴他,他特別厲害,她欣賞他,喜歡他!
萬丈高樓在少年心中拔地而起,在她的注視下日益龐大牢固,自此堅不可摧,無往不勝。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知道,支撐這座龐然大廈的地基,只是一雙飽含驚嘆和欣賞的眼睛。
其實他覺得她比他厲害。
她仿佛有著無限的精力和活力,永遠不知疲累,永遠不會難過,並且永遠有辦法將他拽出記憶的泥沼。
很久之後,他問她為什麼對他這麼好。
少女盤腿坐在槐樹下,咬著筆桿看奏摺,聞言抬起眼,眸底中如有繁花盛放,她嬉皮笑臉地對他眨眼,「因為我喜歡你呀!」
他遲疑:「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一口打斷他,臉上不正經的嬉笑忽然消失了,少女歪了下頭,神色有種不真切的溫柔,「我就喜歡你呀。」
少年怔住了,這一次,他很久很久都沒回過神來。
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的生命里會有一個人,愛他如醇厚濃烈的酒,如不知起源的風,如妙不可言的詩,非他親緣,卻勝過親緣。
「噹啷——」
耳邊忽然響起清脆的劍鞘墜地之聲,大腦深處傳來一瞬間的疼痛,失重感傳來,身體重重倒了下去。
他快死了。
他實在傷得太重太重,身體已經向他示警,若再不醒過來,或許他真的會死在這裡吧。
記憶中的少年仍貪戀地望著大槐樹下的少女。
這是他這一生走到現在,遇到的最動人的風景。
而他終是親手將這風景毀了。
一別經年,恍如隔世。再次見面時,少女褪去了稚嫩,冷艷無方,已經很少再笑,即便笑起來,更多的也是冷笑,諷笑,玩味戲謔的笑,不達眼底,冷漠疏離。
對此他無可指摘,因為他難辭其咎。
唯有逼宮之後他二人一起住在朝陽宮的那幾日短暫光景里,她難得活潑些許,身上終於有了往日明媚生動的影子,他一片一片地四處撿起這些珍貴的碎片,藏在心裡,他知道,這或許是她此生愛他最後的證明。
那一天終是到來了,愛與恨都相抵,過往煙消雲散。
他的阿野原諒了他,原諒了一切,她平靜地放下仇恨,也放下他們之間的所有,賀他洞房花燭,祝他兒孫滿堂,然後她朝他灑脫坦蕩地揮手,與他訣別,從此江湖路遠,相逢不必曾相識。
而那個站在槐樹下的少女,他終於失去她了。
年少時赤誠濃烈的愛如大夢一場,這一次,他終於徹底醒來。
遠處傳來錯雜的腳步聲和焦急的呼喊,沈聿聽見自己的名字在幽靜的山谷之間迴蕩,一聲又一聲。
有人來找他了,想來戰爭已然結束,大周勝了。經此一役,楚國至少十年之內不敢犯邊,她有充足的時間休養生息,選拔武將,迎接下一次戰爭的到來,男人嘴角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容。
身體還有些力氣,如果現在穿過竹林,或許能獲救吧。
沈聿摸索著樹幹站起身,慢慢地彎下腰,在這棵枯死的槐樹下坐好,然後在月光中閉上了眼。
血液已經流得很慢很慢,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
他自年少起征戰四野,曾幾度瀕臨死亡,每一次他都有足夠的把握活下來,然而這一次,他知道,他是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