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鬧了一整個通宵的腦子也終於因為這濃郁的墨香氣漸漸地平靜下來。
似乎是鬼使神差又似乎是命中注定,李昭寧從堆成小山的奏摺中爬了起來,拿起一隻筆,蘸上墨,竟然就在書桌上松松垮垮地鋪開的地圖上寫起字來。
沒有章法、沒有思路,就連筆畫都回到了最初的歪歪扭扭醜陋不堪,如同一個拙劣的漁夫光著腳走過泥濘濕滑的沼澤,可是她的手似乎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般,只是一味地寫,字跡如洪水般噴涌而出,一瀉千里。
而李昭寧那顆被江水凍僵的心臟也漸漸地被這些字跡填滿、浸潤,字句吐納之間,風雲浮卷,神與物游。①
直到她放下筆,才發現握著筆的手早就因為用力過度而指尖泛白,手心更是浸出了一層厚厚的汗,而額角、後背更是被汗液浸透,如同被一盆水澆透一般濕淋淋的……
可是她卻不再感覺到冷了。
陽光穿過雲層透過窗戶照在李昭寧肩頭,那光亮破天荒地直達她眼底,如同一簇火星般順著她的血液筋脈蔓延至全身,直令她呼吸急促、指尖顫抖,連心口都微微發燙。
她驀地看向窗外,一隻燕子正停在檐下,正追逐著迎風緩緩翻滾的柳絮,一蹦一跳,生動而鮮活。
李昭寧收回目光,緩緩站了起來,「賴尚宮。」
賴尚宮緩緩從外殿走過來,抬頭問:「陛下?」
「替朕更衣,去麟德殿。」
第62章
「姑姑。」李昭寧被一個年紀稍大的宮女領進殿內,屈膝向堂上睿王施了一禮。
徹夜不眠的李昭寧的雙眼布滿紅血絲,神色雖然疲憊不堪,但一雙眼眸卻是通徹透亮,再也不復往日謹慎和恐懼了。
睿王面色如常,目光掃過李昭的眉目時停滯了一瞬,但也未動聲色,站起來拱手一揖:「陛下。」
李昭寧被宮女扶著坐在椅子上,宮女端上茶來,睿王才開口:「陛下怎麼想起來看我了?」
李昭寧抬眸看向睿王,目光灼灼,誠摯而坦蕩:「早聞姑姑治軍有方,想來問姑姑借兵救助災情,才好事半功倍,重振民心。」
睿王悠悠一笑:「陛下倒是直白……」她放下手中茶盞,走到李昭寧面前,雙手撐在李昭寧兩側的扶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柳眉一挑,音調也陡然拔高:「你為什麼覺得我會幫你?」
李昭寧雖然坐著,但也毫無畏懼地抬頭看著睿王,那雙眸子在陰影的遮蔽下更顯透亮:「姑姑曾經告訴過我,親人之愛不問緣由、不求認可,只要存在血緣,就有愛。」
「但是我知道,姑姑的話其實並沒有說完。」
「姑姑當日藏在心裡的後半個問句是——『你願不願意相信?』」
「我因從未獲得過父母庇佑因而從來不敢相信親人之愛,於是我拒絕了姑姑。」
李昭寧直視著睿王,眨了眨眼睛,「但我現在可以回答姑姑。」
「我願意。」
「哪怕我辜負了姑姑的期望,哪怕漕渠被洪水攪亂得一團糟,同萬丈高樓頃刻間被推翻的恐懼也擋不住血親之間本能的注視和靠近,」李昭寧彎唇一笑,「這一次,我不想再壓抑自己了。」
「我選擇愛你。」
話說出口的一剎那,李昭寧似乎也是鬆了一口氣一般地,仿佛有一束光從雲層之上直瀉而下,照亮了長年陰暗的山谷。
睿王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李昭寧,風吹動她鬢角的碎發,眉間淺笑也越發柔和。
*
下午,自漕渠兩岸起至所有受災的村落旁都布滿了官兵,少部分是長安原有的守備軍,而更多的則是身披甲冑的生面孔,隊容整飭、紀律嚴明,操著一口長安人聽不太懂的口音到處忙碌著搶險救災。
長安城裡,裴府。
「阿郎!」
琢玉緩緩推門而入,手中紅漆木盤上的白玉小碗中的黑漆漆的湯藥正升騰著悠悠白霧,但端著盤子的那隻手卻微微地顫抖著,那雙黑漆漆的瞳孔也反射著興奮的光。
裴硯此刻正坐在書案旁,左手提著筆在紙上聚精會神寫著什麼,右肩纏著厚厚的繃帶,右臂也軟軟地垂著,並。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夾棉中衣,一頭墨發如瀑垂下,陰影間那刀劈斧鑿的五官更添幾分銳利和冷肅。
「怎麼?」他筆尖停住,頭卻沒抬,只是眉頭微微地蹙起來。
「長安城內多了很多救災的官兵,皆為西北口音,」琢玉將盤子放下,把藥碗端過來放在書案一角,眼中閃過幾分忐忑和激動,「依奴看,都是睿王的兵。」
「嗯。」裴硯並未看到琢玉的表情,也對他說的話幾乎無感,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筆尖又在紙上緩緩划動起來。
琢玉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口氣哽在嗓子裡,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