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偌大的殿內瞬間變得無比安靜,靜得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水漏滴答滴答,良久,謝檀弈蹲下身,半跪在地上,以仰望的姿勢捧住她的臉,一點一點,動作輕柔地拭去臉頰上冰涼的淚水。
「謝靜姝,你聽著。」
謝靜姝條件反射地渾身一顫,她知道謝檀弈喊她全名時意味著什麼,所以不得不抬眼直視。
「皇兄以身伺毒,折壽半百,肯定會走在你前面。為什麼連那十幾年的時間都不願意等?我駕崩前,必會將天下治理得海清河晏,朝中政權穩固,你接手也無需太過憂心,只需用太後之身挾幼帝以令諸侯。屆時大權在握,想做什麼做什麼,天底下再無人敢違抗你的命令,包括新登基的小皇帝。」
謝靜姝哽住了。怎麼喉嚨可以這麼痛?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呆愣許久才難以置信地詰問:「這就是你為我安排的路?」
「對,若非如此,皇兄放心不下,只會死不瞑目。」
謝靜姝譏諷地扯了扯嘴角,「我為什麼非得聽你安排?兒女長大後,縱然是父母也不能完全操控,而你只不過是兄長,卻還要插手,從生到死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道理很簡單,想飛走之前,須得先有把翅膀長硬的能力。」謝檀弈捏著她臉上的軟肉笑容危險,「你完全可以等到站穩腳跟後再想方設法毒死我,只要能成功,皇兄都會覺得,瑛瑛真厲害。」
捏完後,他又輕輕拍著她的臉頰,手指向下撫摸,划過纖細的脖頸,最後拆除捆在她身上的繩子。
手腕和腳踝都被綁了至少三圈,此刻已然紅腫。謝檀弈輕輕揉捏著她的腳踝為她活絡筋骨,而後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紅痕,落下細密的吻。
青年眉眼平和,神態虔誠,與之前訓斥她的模樣大相逕庭,宛若佛前信徒般,一下接著一下親吻,好似在祈求原諒,愧疚自己不該捆得那麼緊。
他的唇很冷,落在發燙的紅痕上,竟能舒緩疼痛。
謝靜姝的心卻非但不能因此得到舒緩,反而越發不安。咚咚咚,暴跳如雷。
想將手抽回,可剛使力,就被謝檀弈死死捏住。
他忽然抬眼,寒聲斥責,「只是你千不該萬不該如今日這般莽撞,明知前路是斷崖,還要葬送未來所擁有的一切。」
虔誠的神態早已煙消雲散,變得更加冷酷又瘮人。
傷口沒有得到及時處理,滲出的血越來越多,半邊身子皆是猩紅。他像是忍受著劇烈的疼痛,唇色越發蒼白,額頭上也滲出一層薄薄的冷汗,顯得狼狽不堪。
可獨獨那雙眼睛,銳利似鷹隼,不見半分頹態,被那蒼白的面容一襯,如墮魔觀音,著白衣染血,說不出的鬼魅妖異。
謝靜姝在耳鳴。
方才的話未聽進去分毫,只不停地想著一件事
——都這樣了,他竟然還要硬撐著教育她!
「懂麼?」謝檀弈咬字更重,與此同時,手中力道也收得更緊。
「嘶——」謝靜姝倒吸口涼氣 ,滿是霧氣的眸子怒然回瞪,「我懂不懂重要麼?你謝檀弈想做的事,不擇手段也會去達成。何必假惺惺地來告訴我,這一切,對我的所有逼迫,都是為我好!」
「看來還是不懂。」
謝檀弈失望地丟開她的手起身,冷冰冰地留下一句話。
「面壁思過三日,好好反省!」
然後憤然拂袖離去。
謝靜姝沒上前追,坐在椅子上死死盯著青年離去的背影,胸口因為劇烈波動的情緒上下起伏。
她很少在背後看皇兄的背影遠去,總是站在皇兄身旁,要麼是她離開,向皇兄揮手道別。
這次很不一樣。
青年帝王的背影漸漸遠去,形單影隻,竟顯得有些落寞孤寂。
宮牆之內,皇權之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縱血脈相連,亦暗刀相殘,疑心猜忌,皆無可信之人。正所謂親者為仇,愛人相殺,父不類父,子不類子,乃君臣爾。溫情無存,目光所及之處,唯利益算計也。
年幼時,謝靜姝還不懂這些殘酷的事實,只覺得皇兄思慮過重,竟連父皇都要提防戒備。
她天真地問:「瑛瑛是皇兄值得信任一生的人嗎?」
「只有瑛瑛。」謝檀弈說。
他攬過她的肩膀,雙手捧住她的臉頰,用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只有瑛瑛。」他反覆說著這句話。
雖然那時還懵懂無知,但謝靜姝依舊能敏銳地察覺到皇兄語氣間縈繞不散的悲傷。
她忽然開始難過,調整好心情無比認真道:「哥哥,別怕,你不會孤獨,瑛瑛會一直陪著你,一直,一直,一直。」
小姑娘圓溜溜的眼睛亮得出奇,童音清脆,最後三個「一直」咬字尤其重,好似已然下定決心。
謝檀弈笑笑,比劃著名問:「一直嗎?一直是一輩子,從生到死,等你長到這麼高的時候,等你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時候,都要跟皇兄在一起。」
謝靜姝思索片刻,然後用力點頭,「嗯,一直。」
「告訴皇兄,你不是童言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