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請看,"他忽然將整盒黑子傾倒在沙盤西側,墨玉棋子滾過沙丘,如同滔天巨浪,"若敵軍根本不在你算中的位置……」
話音被馬蹄聲斬斷。
親衛陸羽撞開院門時帶進一陣雪沫,李明月這才發現天色已暗,細密的雪粒子不知何時飄滿了庭院。
"八百里加急!鮮卑主力出現在居延海,驃騎將軍……驃騎將軍中伏!"
……
松香在錯金博山爐里燒出蛇形的煙,李明月盯著案頭堆積的塘報副本。
這些本該直送御前的軍情文書,封口處的火漆全帶著兵部特有的五瓣梅紋——前世直到父兄戰死,他才知道所有邊關急報都要先在御前的兵部黃門停留三日。
"侯爺可認得這個?"
蘇珏忽然將半枚玉璋擲在沙盤上。青玉雕成的獬豸殘缺不全,但尾部那點硃砂浸染的沁色,分明是兵部黃門勘合印鑑獨有的標記。
李明月呼吸一滯。
前世清理兄長遺物時,他在染血的護心鏡夾層里發現過同樣的殘玉。
當時的沈爺捧著碎玉的手抖得厲害:"此物……此物……下官需帶回冀州細查。"
"上月十七,敦煌郡守請調冬衣的奏摺也被陛下駁回。"
蘇珏指尖撫過沙盤上的河西走廊,陶土城池在他袖底投下細長的陰影,"理由是戶部撥不出棉麻,可同一天……"
他忽然翻開手邊漆盒,三十匹潞綢整整齊齊碼在孔雀藍錦緞上,"中貴人靈均的壽禮車隊,用的全是敦煌今年特供的冰蠶絲。"
銅漏的水滴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李明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撞見的運糧車,遮雨的油布下漏出幾粒黍米——本該送往涼州的軍糧袋上,赫然印著中貴人靈均的徽記。
窗外忽有寒鴉驚起,蘇珏的銀狐氅衣擦過沙盤邊緣,原本代表鮮卑主力的黑棋竟向東南偏移三寸。
李明月瞳孔驟縮,那個位置正對著李氏的祖墳所在地。
"侯爺可知'驚蟄計劃'?"
蘇珏忽然往炭盆里撒了把香粉,騰起的煙霧裡浮現出模糊的輿圖輪廓,"永昌三年春,北燕建安帝為震懾鮮卑,命李家軍假扮商隊深入漠北。"煙霧中的輿圖突然裂成兩半,"那支精銳部隊最後出現在居延海,而當年建安帝派去的監軍……」
"是可頻頓珠的父親。"
李明月握緊的拳頭關節發白,這個可頻頓珠他自然記得,前世他攪弄了多少風雲,以至於他登基後用了十年的時間才將鮮卑收服。
卻也付出了不少代價。
沙盤上的黑旗無風自動,蘇珏用銀刀挑開最新塘報的封泥。泛黃的宣紙上,居延海戰報的墨跡洇染成詭異的青黑色——這是用鮮卑特產的鬼面草汁液書寫才會出現的異象。
"驃騎將軍中的是回鶻箭。"他忽然將塘報湊近燭火,焦糊味里浮起一串暗紅符文,"但箭簇上的龍頭紋,屬於西楚王庭直屬的金帳衛隊。"
李明月猛地站起身,腰間玉佩撞在青銅劍鞘上錚然作響。
前世鮮卑破關用的正是回鶻制的鳴鏑,可那些箭矢明明該在三個月後才出現在黑市交易記錄里。
更漏聲里,蘇珏慢條斯理地展開一卷兵部存檔的糧草調度簿。
泛黃的紙頁間,代表涼州駐軍的硃砂印記正在逐年變淡,而在不起眼的邊緣處,用靛青顏料寫著細如蚊足的小字:驚蟄已醒,待春雷。
"這是……」
李明月指尖拂過那些靛青字跡,突然想起前世今春太廟祭祀時,國師占卜用的龜甲上也有同樣的裂紋。
松枝在火盆里爆出幾點火星,恍惚間又回到前世天順十九年的夜晚。
那時他跪在御書房冰冷的金磚地上,聽著楚雲軒對他說道:"你們李家這柄刀,總要沾夠血才不容易生鏽。"
此刻月光爬上蘇珏的側臉,將他垂落的髮絲鍍成銀線。
遠處傳來第三遍打更聲,驚飛滿樹棲鴉。
蘇珏將密信收入袖中,李明月瞥見他腕間又伶仃了許多。
……
三更時分,長安城的體元殿的蟠龍金柱在燭火中投下扭曲的暗影。
楚雲軒倚在九龍榻上,指尖摩挲著羊脂玉瓶,瓶中朱紅丹藥泛著妖異的磷光。
殿外忽有鐵甲鏗鏘聲傳來,驚得鎏金仙鶴香爐吐出最後一縷青煙。
"陛下,謝太傅在丹鳳門跪了兩個時辰了。"中貴人靈均的聲音像是從極遠處飄來。
楚雲軒的眼皮未抬,耳畔卻響起三日前紫宸殿上碎裂的玉笏聲。
彼時謝延將笏板摔在蟠龍御道上,雪白的鬚髮隨怒吼顫動:"陛下聖明,西楚的基業不是讓陛下拿來煉這些勞什子的!"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笑著命人呈上丹爐的。
玄鐵爐身刻滿上古雲紋,爐中烈焰不似凡火,倒像是從幽冥地府扯來的鬼火,將十二名方士的影子投在藻井之上,恍若群魔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