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徐復禎還是有些不解,「官府征走他們的田宅,不就沒人種地了嗎?」
「怎麼沒有?」霍巡道,「次年春耕前官府會將徵收的田地屋宅放出,無地的農戶可以用銀錢來贖買,是為「遴田」。流離失所的農戶想要繼續生存,就只能賣兒鬻女典妻,湊夠銀子來換田屋。」
「天災難料,徵稅官就不能通融一二麼?」
霍巡冷笑了一聲:「遴田令的頒布就是為了讓朝廷旱澇保收。地方官三年一遷,若是政績不足,輕則貶官,重則獲罪。一邊是決定前途命運的朝廷,一邊是手無寸鐵的災民。你說他們會『通融』哪邊?」
徐復禎還是很揪心:「那冬天官府就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凍死嗎?各地都備有糧倉,為什麼不能從其他地方調來糧食?」
霍巡道:「糧食從來都不缺的。但是官府不願意輕易放糧。」
「為什麼?」
「物以稀為貴。糧食越緊缺,官府就可以將米價抬得越高,從中獲的利就越多。」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訴她一個殘忍的事實:「在一些官員眼裡,餓死幾個百姓多賺幾千兩銀子是很划算的買賣。」
徐復禎緊緊地攥緊了手:「太無恥了!」
霍巡嘆息道:「天下蒼生,繫於君身。君臣不賢,則蒼生不幸。」
徐復禎眼中水光盈盈地看著霍巡:「難道朝廷里就沒有愛惜民生的臣子了嗎?」
霍巡轉頭看她:「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今上登基後夷了當時的辛相的三族?那時家父以量刑過重幫辛相求情被打為異黨,那些幫他上書辯陳的官員均以同罪論處。辛相案拖了一年多才定案,而家父從因言獲罪到抄家流放,不過短短三個月時間。」
徐復禎眨巴了一下眼睛。她當然記得,只是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霍巡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繼續道:「遴田令之前朝廷推行的是家父主張的均糧法,按收成十五稅一,無論豐歉。收成的大頭入了百姓口袋,便是災年也能將就對付。若說從前一畝田養一戶人家,遴田之後一畝田養十戶人家。其中多出來的稅銀,六成經過層層剝削流入各級官員口袋,還能有四成進入國庫。」
徐復禎「啊」了一聲抬起頭望著霍巡,道:「所以這才是皇上治罪的真正原因?令尊推行的均糧法讓朝廷撈不著油水,所以乾脆找個理由把他趕下台!而那些幫他說話的都是干實事的官員,皇上直接把他們都送走,剩下的就是蛇鼠一窩的狂歡了……」
霍巡淡然一笑,道:「這也是今上登基後拉攏人心的一種手段。為民請命的臣子或貶或殺,留下來的臣子跟著皇上敲骨吸髓。臣為君心,朝廷爛了,所以今日在外邊見到的場景是必然發生的。」
徐復禎想起白日所見那遍野的橫屍、驛站里骨瘦如柴的百姓,心裡難受極了:「那這些百姓就活該遭罪嗎?就不能有人來救救他們嗎?」
霍巡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著外頭沉沉夜色,心緒好像也飄到了很遠:
「我陪父母去往流放地之時,一路所見還是民康物阜;到一年後家父家母過世時,遴田令已施行數月,民窮財盡、匪亂頻出,中間隔的不過就是一道政令罷了。」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長長的燭芯壓得火光忽明忽滅,連帶著他的神色也跟著晦暗不明起來。
徐復禎的心也跟著沉了下來。
她縱使有錢,縱使能買到糧食給樓下的百姓飽餐一頓,可是比起歧舒兩地十數萬災民,她的援手簡直是杯水車薪,不過是給自己買個心安罷了。
只要遴田令存在,只要不測的天災存在,就永遠有人流離失所,永遠有人曝屍荒野。
「這些年輾轉各地謀生,見識到了民生凋敝,我反而更加明白家父當年頂著重重阻力推行均糧法的初衷。父親臨終前留給我八個字:居高為民,赤心家國。」
霍巡緩緩道,「唯有坐到君王之側的位置,才有權力令天下蒼生免於疾苦。」
徐復禎抬頭看著立在窗邊的霍巡,他正凝神看著窗外的夜雪。桌面燭台上的火光映照在他那雙幽深烏亮的眼眸里,像熊熊燃燒的野望。
燭火照映著他鋒利的下頜線,緊抿的薄唇,筆直的鼻樑骨,蹙起的長眉,莫名與她想像中那個前世的霍中丞重合起來了。
前世人人都說他不好。佞臣、殺星、權欲薰心。
他掌權以後殺了很多人,把三省六部的要員幾乎清洗了一遍。
人家都說他在剷除異己。
其實,他殺的那些都是該殺的人吧?那些人占據著高位,尸位素餐那麼多年,敲骨吸髓那麼多年,被民脂民膏供養了那麼多年。
他把該死的人殺了,還要背負著罪惡的罵名,可他留在史書上的絕不該是這樣的名聲。
可惜她死得太早,死在他名聲最壞的時候。
霍巡迴過身來,見她仰頭怔怔地看著他,琉璃般澄澈的眼眸里透出的分明是濃郁得化不開的心疼。
他明知道不該把沉重的真相這樣血淋淋地剝開給她看。可燭燈下她那閃爍著悲憫與疼惜的眼神,莫名讓他有了傾訴的欲望,他覺得她會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