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眸中躍躍欲動的翹盼與催促,顯然是期待得極了。
張鶴鄰不得不作不知,賠笑道:「正依照著主君的吩咐,給您帶來了。」
寧離笑意一頓,微微一愣,這才見著,張鶴鄰恭謹捧出的木匣。那模樣形制都是他並不陌生的,正是先前他親手交予陵光的那隻。估摸時間,自別院至淨居寺,城外來回也要一陣子,何況是陵光那三棒子打不出一句話的脾性……
他只當是陵光取出來時沒有說清,便道:「這怎的拿到我這裡來了?原是要送給行之的。張管家,便勞動你再跑一次,替我送給行之罷。」
張鶴鄰一拍腦袋,作恍然大悟狀:「哎喲,寧郎君,這隻木匣原是您要交給主君的嗎?大抵是底下人沒有聽清楚,還以為是您要的,巴巴的送了來。也是奴婢沒有細察,倒也弄錯了……」
寧離不疑有他,聞言笑道:「自然是給行之的呀,原就是特意給他備的,我要來有什麼用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鶴鄰心中飛快忖過幾轉,面上做出些小心神情,只道:「昨日還以為您將主君給惱了。」
寧離頓時驚訝:「我惱他做什麼?」
他是脫口而出,並不有半分遲疑。張鶴鄰心中大定,忍不住悄悄打量些神情,見他面色恬然,眉目舒展,果然是半分不曾放在心上。
一時回道:「都是奴婢多想了。」
寧離不以為意:「行之不願說就不願說罷,難道我還能為此將他惱了?」就算是將人給惱了,那也撬不出話來呀。既然橫豎都撬不出,那還有什麼可惱的。
世上無難事。
他只需要會一招快刀斬亂麻,釜底抽薪就是了,那還要再計較這麼多?
張鶴鄰欲言又止。
寧離見狀,納悶自己難道當真鬧騰得有些過了?這可使不得。便問道:「怎的了,張管家,難道連你也以為,我將行之給惱了?我又不是這等小氣的人,隨意鬧脾氣,你且替我給他解釋一聲,唔……」這樣說著,話語還未落,又轉變了主意:「算啦,不必你替我傳話,等行之晚些過來,我自己與他說。」
話說到此處,又不知是想著了些什麼,眼眸晶晶發亮,忍不住笑了起來。
。
眼前這位小郎君呀……可當真是個開朗明快的性子。張鶴鄰心道,這段時日以來,自從城外別院處見著,就不曾有什麼憂悒發愁,亦或是氣惱發怒的。
卻是雪天裡一抹活潑潑的生機,熱烈得很,教人不由自主也遷延去了腳步。
無怪乎主君這般上心呢……
他眉目流轉,清新俊爽,那笑意將人將人也感染。
張鶴鄰不由得也笑,先前的猶疑為難一掃而空,手中穩穩地將那木匣奉著,笑道:「寧郎君說的是,奴婢是個嘴笨的,傳話也怕走了樣,還是您親自與主君說最好。」
寧離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倒是還有一件事。」張鶴鄰雙手微微一抬,說道,「奴婢冒昧了,只是還請問郎君,這盒中所奉,究竟是何物?」
「你問這個呀?」寧離拖長了聲調,「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個小玩意,興許對行之的咳疾有用罷。」
57.2.
式干殿。
案上宣紙半展,墨色未乾,淋漓字跡揮灑而下,定神看來,卻是一派銀鉤鐵畫,俊骨超邁。
裴昭擲了手中狼毫,怔怔看了一晌,一時 苦笑。平素不喜傷春悲秋,竟不知自己為何寫起了這酸苦悲戚的詞。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1]他心中反覆默念這一句,只道如今春不知何時歸,人亦不知何時老。燈花空結蕊,從來皆傷情,終是將那字幅一抽,隨手揉作了廢紙。
也該是時候……送寧寧出宮了。
總不能當真把人給拘在宮裡,冷清倉促的過完這個年。
只是從前並不願細想,大抵是深處隱約有些抗拒作祟,拖來拖去便拖到了今日。原本還想著再留一留,如今也留不得了。
裴昭心下瞭然得很,最是洞察通明,十分清醒地忖著,待張鶴鄰回來就宣旨,教這小郎君離了這深宮牆垣去。日後,也不必再召他入這淨居寺來,至於山間毗鄰的別院,或許自己也不必再去……
不入宮便不入宮罷,不願面聖,那便不面聖罷,不願侍奉君王,那便不侍奉君王罷。
都不是什麼要緊事。
已迫得人入了建康城,又何必再逼人入樊籠中。
這小小少年在父親膝下嬌養長大,如今去國三千里,尚不知何等思念故鄉的明月。縱使裴昭不能教他折返沙州,可總能教他安安穩穩的度過這個年。
只是年後不得像現下這般憊懶散漫,總該有些王侯世子的模樣。既然武道無望,不若另闢蹊徑,教他去崇文館入學。此外還需擇一名師,好生教導,京中多腐儒,最是酸迂不通,那人選,還要細細挑挑。
轉瞬裴昭心中便浮現數人名字,又各覺有不妥之處,一一划去了,不覺天光已過。
張鶴鄰奉茶至於案邊,卻是見到了被丟棄的幾方字幅,不免心疼道:「陛下,您這寫得好好的字,怎麼就扔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