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著也無用,都燒了罷。」裴昭隨口道,「……九齡呢?教他去問問,陳則淵還要在瓊山學府待多久。他講學倒是講上癮了,但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崖州。」
張鶴鄰自應了不提,低眉順眼的又奉上一物。
裴昭瞧得清楚明白,俊眉一軒,只問是何意。
只聽張鶴鄰請罪道:「奴婢去淨居寺見了寧郎君後,他只道這木匣是特意送給您的,定要您親手打開。奴婢實在是推脫不得,只得帶回來了……辦事不利,請陛下責罰。」
那隻描金的朱紅木匣,竟是原封原樣的重回了式干殿。
殿內一時間無聲。
片刻,只聽得裴昭緩緩道:「鶴鄰,你是料定了朕不會罰你?」
尋常人此時便該栗六瑟瑟了,張鶴鄰卻無懼,只道:「陛下當真半點不在意世子送與您的是什麼嗎?」略一停頓,又道,「世子一片赤忱,冰心可鑑,昨日說是要托您送信,實則是為了將這木匣送來,陛下心中,便沒有半分高興嗎?」
這話實在僭越,裴昭臉色剎那間沉下,轉目向張鶴鄰,斥道:「好大的膽子!」
「……你在朕身邊待久了,越發的不知道規矩,如今還學會揣測聖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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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猶如洪鐘,說不得便是帝王之怒。
張鶴鄰「撲通」一聲跪下,深深叩首:「陛下若怒,皆是奴婢的過錯。只是世子一寸丹心,皆是為了您思量,這是他千辛萬苦搜羅來治療您咳疾的良藥。您便是對世子一腔真心棄之不顧,也萬萬不能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
「今日奴婢去淨居寺時,世子原本高興得很,一再追問奴婢,您看了嗎,喜歡嗎,用了嗎?……待得世子見了那木匣,知曉您連看也沒看便送還給他了,不知道有多麼失望,當時便不說話了。還以為您將他給惱了,都快要哭出來。」
裴昭眉梢帶寒,聽罷冷笑道:「他性子最為活潑,這等小事也能惹哭他?你竟敢胡謅了來誆朕。」
張鶴鄰叩首,分明做了欺君之事,面上卻無懼:「陛下明察秋毫,洞隱燭微,確然是奴婢胡謅不假。只是當時在淨居寺里,見得奴婢來時,世子確然眉清目暢,怡然舒朗。見如此,奴婢哪敢告訴世子,您連看一眼也不曾?……若當真說了,世子不知會難過成什麼樣。如今世子只當是陵光沒有說清楚,因此才鬧了個烏龍,此外一概不知。於是不厭其煩的叮囑奴婢,一定要將這木匣送給您,要您親自打開。」
「……陛下連看不願看的這件事,世子不知道也好,否則,指不定又要與您生分。」
裴昭漠然道:「他少年心性,喜愛無定數,便是生分了又如何?」
張鶴鄰匍匐在地,埋頭叩首,張口間卻道出一段不能言、不能說的深深隱秘:「……您原本就在意得很,如何又要說這種傷人心的話呢?陛下,您向來待世子別有不同,世子待您亦是至真至誠。當日別院一逢,便是金風玉露,陛下何必拒之千里?」
剎那間,裴昭面覆薄冰,已若山雨欲來:「放肆!」
雷霆之怒,辟易千里。
張鶴鄰伏身在地,卻不管不顧,直言說道:「若非如此,何又要將世子召入宮中來?」
裴昭冷聲道:「只不過是大安宮有異動,想教他避開罷了。」
「是,若世子居在宮中,縱使上皇陰有籌謀,也不能將他作為筏子。」張鶴鄰道,「……那為何陛下差遣了武威衛,將淨居寺守得密不透風,唯恐有外人能鑽空子下手?為何陛下又日日皆要去探望,親自擬定了世子的膳食?為何陛下又將世子安排在您早年所居的院落,當真不是想要世子日日相伴嗎?」
「……再早一些,陛下寧願奔波也要去湯山別院,為世子折梅花,替世子摸根骨,連夜闖皇宮之事,也只作是不知。您從前並不愛花,今歲卻在殿中插滿白梅,當真不是愛屋及烏嗎?」
「陛下分明對世子有心,世子也並非對陛下無意。兩情相悅,豈非天作之合?您又為何卻要避之不及、畏之如洪水猛獸……良臣猛將易得,而知心人難求啊!」
偌大殿內,只聽得張鶴鄰叩首之聲,伴隨低泣嘶啞,聲聲悲涼。
殿上人久久不曾言語,面色如雪,亦如霜。
彷佛廟中泥塑,皮殼雖在,神魂皆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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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瞳眸清邃如深潭,卻不知是映著一望見底的穹頂,還是被欞格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天幕。
四下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