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知過去多久,終於聽得他開口,竟是微微有些嘶啞的:「他待朕並無此之心。」
張鶴鄰立時道:「世子如今不過年紀尚幼,不通風月。他敬您、慕您,您是他在京中仰仗信重的唯一一人。既如此,陛下稍稍哄勸些,不愁不能教世子一腔心意,悉數轉為愛慕。」
裴昭倏爾一笑,隱隱然間卻有嘲諷之聲:「你道朕是什麼人?」
張鶴鄰目中已有淚水,說道:「……是奴婢小人之心,有污了陛下的聖明。只是陛下,世子如今不知情|愛,並不意味著日後也不明白。若他當真要在京中挑一人愛慕,您不就是那最好的人物、最順理成章的選擇嗎?」
那幾乎說得裴昭都要意動。
可終究,也不過是閉了閉眼:「但他原本便不是建鄴中人。」
「若非太|祖定下的舊例,他原本連入京也不用,便是如此,也只用在京中待滿三年。三年之期一過,便可回他的沙州,海闊魚躍,天高鳥飛,自有一番廣袤天地,任憑他自由自在。背靠絲路,坐擁沙州,有寧復還在,驕兵悍將自會被壓下,按部就班傳到他手中。介時進可征戰沙場,退可鎮守一方。做邊疆大員,馳騁揮灑,意氣風發,縱橫千里,或許也闖出赫赫名聲,教九州側目……不比困在這建鄴的泥淖漩渦里強?」
裴昭低聲道:「……他如今的性情,縱使天真了些,也是難得的純粹真摯,全然的赤子心腸。想必寧復還也是精心養育,腌臢髒污皆擯去了,並不願污他的眼睛。既如此,只怕更不會願意他淪入京中的染缸。」
「寧王獨子,原本這身份就要超然一些。他既然生在寧氏,朕只希望這三年他在建鄴城中平平安安的度過,日後回了沙州,無憂無慮,度過此生。」
張鶴鄰眼眶通紅,道:「若當真想要世子平安無恙,有人作為他的倚仗,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勝得過您呢?陛下所言前景甚好,可世事當真能如您所願?沙州錯綜複雜,當真能順利無礙的傳到世子手中?寧王不過一介邊王,終會老死,西域或許異動,沙州或許生亂……到那時,由您作為他最堅實的後盾,才是當真的無恙。」
裴昭佁然不動:「若不論情愛,朕難道就會棄他於不顧?」
張鶴鄰啞聲道:「那陛下就當真甘心將世子送走?沙州地遠,一來一往何止千里,世子若是歸家,恐怕日後便只能雲中傳書。若當真出了什麼事,也鞭長莫及。更有甚者,怕是日後再也見不得一面……陛下,那並非沒有前例啊!元熙末年寧王離京之後,便是再也未曾踏入建鄴一步。」
「陛下真願意從此與世子兩隔,日後見他娶妻生子,與旁人相濡以沫、皓首白頭?」
聲共淚下,著實錐心。
裴昭胸中猛地一牽,好似被千斤墜著,竟不敢去想那般場面。他幾乎都要意動,可猝然的刺痛卻將人陡然拉回現實之中。
目中若有枯槁之意,裴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不該隨朕度過此生。」
「鶴鄰,朕……還能夠有幾年?」
。
一語既落,張鶴鄰流淚滿面,霎時悲聲道:「……陛下,何至於如此地步!」他重重叩首:「吉人自有天相,大江南北名醫眾多,縱使孫妙應已逝,也未嘗不能尋些個妙手回春的,您怎能出此自棄之語!」
裴昭默然不語,端坐於中,目光半落,無意間,卻瞥見了先前擲於地的紙團。
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2]
他如今,可不正是似此?
少時絕境求存,死地求生,修習「鏡照幽明」,那般功法,奇詭有餘,而中|正不足,好似拔苗助長,飲鴆止渴,貪了那一時的便利,便要受那無窮的禍害。
他的這具軀殼,瞧著與常人無異,實則已是死灰之木。
或有忌諱者,慎言「死」字,只盼千秋萬載,與天同歲。裴昭心中,卻是再明白不過。
月滿則虧,天命有數。
……而寧寧正是年少。
青春之期,蓬勃之姿,少年朝氣盎然,將有沙州大好天地,任由他拳腳施展。
他知曉寧離很親近自己,可此親近,並非彼親近。若要說寧離會有幾分喜歡建鄴……連他也並不指望。
見過多少愁眉嘆氣,只因被拘在這帝京之中。
猶記得尚未相逢之時,便聽得奉辰衛稟來暗報,說那寧氏的小世子,長嘆這建鄴城,是再也待不下去。
思及此,卻是微微苦笑,目及案頭,如雪瓊苞,冷處偏佳,別有根芽,只道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