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僧還想再問一下,師兄怎麼想起這時候來建初寺?莫不是決定放下那三千惱絲了。結果一晃神、眼前一花,竟是人影子都不見了。
。
五愧抬頭時,卻見那半敞的窗外,幽幽正有一人影站著。他心想是哪個沙彌,不去做功課也不去玩耍,竟然跑到這裡來。再一看,卻是一頭青絲入眼,伴著張清靈秀美的面孔,微微一訝,原來是 寧離。
寧氏的小世子,五愧心中原本就甚是喜愛,只是人家不愛入這寺里,他也總不能把人捉來。今日不知是哪陣風把人給吹來,既然自己送上了門,那可千萬不能放過了。五愧頓時面上帶笑,方要開口,卻瞅著寧離神情,有些落魄恍惚似的。
他心中一動,便要上前。
卻聽寧離開口:「五愧大師去過沙州嗎?」
五愧微微一愣,答道:「不曾。」
寧離幽幽注目於他:「那大師的師兄去過嗎?」
五愧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他在寺中輩分甚高,師兄唯有一位,當下答道:「五慚師兄曾雲遊四海,沙州乃是佛門重鎮,自然是去過的。」
這答案並不出寧離所料,他默默點頭,卻道:「那另一位呢?」
五愧不解其意。
寧離開口道:「大師那位名喚作『歸猗』的師兄呢?」
五愧不妨他忽然提起,一時間面上怔愣,恰恰寧離緊緊將他盯著,不錯過半分神情。
寧離道:「大師說我小時候,還親手抱過我。可大師從前並不曾去過沙州,我也是第一次來建鄴……您又如何見過我?」
五愧聽得詫異,脫口而出:「你便是在京中出生的,寧王從未與你說過嗎?」
那話語將將落地,五愧登時間醒悟到不妥。眼前這小世子既然從不知道,那定然是寧王有意隱瞞,不教寧離知曉。這一直都好好的瞞著,定是不知何處走漏了風聲,才教寧離殺上門求證。怪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呢,偏偏他先前也沒有想到半點……
唉!
五愧頓時心中大喊不妙,他怎麼就做了這個捅破窗戶紙的人!
他只盼寧離不要追問下去,可是話已經出口,卻由不得他了。
。
寧離思維前所未有的敏捷,將入京後所聞所見,串珠成線,他想起第一次登門時,在《春歸建初圖》外,聽見的一聲嘆息,一聲朗笑。
原來那時兩位大師,見他時就已經有異樣,只是他半點未覺。
寧離道:「大師第一次見我時,就將我當做了別人。」
五愧不假思索:「是我老眼昏花。」
「是麼?」寧離微微一笑,「後來歸喜禪師帶我來建初寺,大師又給認錯了。」
阿彌陀佛!
五愧心道,再一再二,總不能有再三,這一遭他不就是沒有認錯?可是這話他想想也就罷了,怎麼能說與寧離聽。五愧咳嗽了一聲,道:「垂暮之身,年老體衰,難免眼睛看不清了。世子青春正茂,想來是不懂得我等苦惱的。」
寧離並不與他分辯,只道:「是麼?可大師還斷定我一心向佛,極有慧根。那次佛會,將我帶去誦經,也十分欣慰,後來還教我去寶塔上掛燈。」
真要說起,這一樁樁的,破綻重重,半點未掩。
五愧連忙道:「那你就想錯了。我只是念著沙州乃釋家重鎮,仙岩寺香火鼎盛,不輸於建初寺。想著你身為寧氏世子,定然對此也精通罷了。」
……聽著彷佛有些道理。
寧離搖了搖頭,嘆息道:「可惜了,五愧大師,佛法高深,我是一竅也不通。我在家中十七年,我阿耶從未教我讀過一卷佛經,便是佛寺,也從來不去的。」
五愧眉毛頓時揚得老高,怒火上涌,一聲大罵就要出口,都竄到舌尖了,又見眼前人一瞬不瞬將他盯著,醍醐灌頂趕緊吞了回來,道:「哦,竟有如此之事?大抵是寧王不通佛理罷,這也是有的。」
可他那欲怒又止的神情,已經悉數被寧離收進了眼底。
那樣真切,不帶有半分作假。
怒火是因為他,還是因為……阿耶?
寧離慢慢地說:「是呀,明明我阿耶與您的師兄歸猗是至交好友,怎麼連一卷佛經也不讀……一次故人也不提呢?」
這兩人分明俱被繪在了那《春歸建初圖》上,可一人名滿天下,一人卻寂寂無聞。
。
四目相對,寧離眸若清泉,纖毫可見。五愧心裡有鬼,敗下陣來。
寧離見五愧轉開目光,一時心中有種近乎於證實的瞭然,他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原來他生於建鄴,長於沙州,學於夔州。
可今歲之前,他從不知建鄴。
寧離輕聲道:「您最後見那位師兄,是在哪一年?」
五愧下意識答道:「元熙十九年後,就不曾再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