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原是在他懷中,拭淚時半跪在榻,此時垂著頭,望之只見雪白下頜。
揭開身份後,兩人一時間都無話。
裴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想要將人頭抬起,到底是作罷。慢慢道:「我並不是有意要瞞你。去歲以來,底下有些人不安分,大安宮也有異動,於是便做了番設計,原是想引蛇出洞。只是沒想到牽動了舊疾,醫官說溫泉養生,所以才去山間別院休養……也沒想到,你剛好就在那處。」
「那時你走丟了鳥兒,夜裡尋過來,我當時對外稱還在宮裡,並不願聲張,所以才用了化名。後來知道你不喜建鄴,也不想入宮,我只怕道出了我的身份,會將你嚇住,便那樣與你交往了些時日。」
「只是與你相交愈多,親近愈深,我又是隱瞞在先……便更不知該如何向你坦白了。」
只是這浮生半日閒,到底是偷來的。
他敘述完這一節,寧離仍是低著頭不肯吭聲,唯有胸膛微微起伏著,要暴|露主人激烈心緒。
裴昭心裡嘆息,只怕這少年心中,著實是氣得很了。
他知道遲早有這一天,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總歸會暴|露,紙里包不住火,不可能一直都隱瞞下去。恰巧 寧離入京的時間點很妙,趕上了他被設計被刺的節骨眼兒,爾後又是年下輟朝,是以暫時不用面見天子。
只是,寧離能夠拖著一天不進宮,又如何能拖得上三年不進宮。
裴昭瞞得住一時,又哪裡瞞得住一世。
不舍,也不願罷了。
小郎君活潑又愛笑,對他親昵又親近,滿心腔都圍著他打轉,喜他之喜,悲他所悲。
從沒有人教他這般合意。
於是放縱了自己逃避,彷佛不去想那之後的事情,便不用再面對。他希望自己就是寧離心中那個光風霽月的裴行之,而不是眼下這個,禁宮之中教人避之而不及的皇帝。
一日日的閒談里,他早知道了少年對建鄴的不喜,更明白他對故鄉的渴切,生他養他的,是沙州的駝鈴、胡楊、明月。
建鄴風景縱有千百般好,也不一定能將這鐘靈毓秀的小郎君養得灼灼皎皎。
何況他還有那樣一個名字。
誰肯輕言別離?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1]
。
裴昭按捺下心中牽扯的痛意,低聲問道:「寧寧還想離開建鄴嗎?我知道你想回沙州去。」
少年不答,於是他自苦一般的又複述道:「你想嗎?」
那已經是他第二次問了,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問得出來,扯得胸腔作痛,仍還平聲靜氣,好像不願也不舍的那個並不是他。
「不用擔心那些祖宗規矩,也不用去想什麼前朝舊例,我可以替你安排,不會有任何隱虞。死人沒有活人大,他們也不能從地府里跳出來攔著。」
少年實在是太過於沉默,以至於裴昭都說起了俏皮話,只是想教氣氛鬆快些,教他開一開口,說一說話,無論是什麼,無論是怒、是斥、是責,也好過這樣,一聲不吭的懲罰他。
寧離終於開口:「我不會回沙州。」
裴昭神情微動,即便知道或許寧離接下來的話並不如自己所想,卻也克制不住的心中微跳。
他自嘲一聲,語氣仍舊溫和:「寧寧是怎樣想的呢?」
寧離抬頭,終於直視他,漆黑的眸子單刀赴會:「你可願隨我去白帝城?」
裴昭愕然。
。
他設想過的回答有許多種,或怨懟、或生氣、或失望,但從沒有哪一種,會是這樣的邀約。
大概是他著實是失態了,寧離眼眸明亮,彷佛是氣著了,咻咻逼問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種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人嗎?明知道你病成了現下這樣,還會不管不顧,拋下你一走了之?」
……病。
是了,寧離一直牽掛著他的痼疾。
那雙眼眸因為憤怒而明亮,蘊著未褪的水光而發紅,幾乎教人招架不住,裴昭定定的將他瞧著,他本該解釋,本該寬撫,卻禁不住唇角微揚,笑了起來,笑得牽著肺腑隱隱作痛,卻還止不住。因為著他的笑,寧離微紅的眼眶,便怒意更盛了。
裴昭開口,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寧寧,大難臨頭各自飛,不是這樣用的。」
寧離滿不在乎:「我不管,我沒讀過書。」
是的,他當然知曉,寧離不通詩書,不然換了翰林學士,早在他說出那句「昭昭如日月之明」之時,便能順暢的對答下來。
可占據他滿心滿眼的,就是眼前這個不通文墨的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