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將落,便見時宴朝目光錯愕,那神情彷佛受了極大的打擊,嘴唇嚅動,極為艱難:「多謝世子告知。」
寧離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時在別院中裴昭對時家這兩兄弟的點評。天光悠悠,而裴昭語氣更淡:時宴暮乃蠢鈍俗物,然而時宴朝是個聰明人。
可若當真是聰明人,怎麼會想著來求他?
時宴朝目光不知落在哪處,忽然彷佛凝住,露出一抹驚駭。可寧離哪裡還管這些,他言盡於此,至於時宴朝接下來會怎麼做,卻不是他能左右得了了。
。
夜至更闌,月上寒梢。
安慶坊內,東海侯府一處,那府上氣氛愁雲慘澹,比那夜色還要淒冷。
小院內燈火通明,而床榻上時宴暮雙目緊閉,氣若遊絲。他的面上籠罩著一股淡淡的青白,任誰看過都只能暗道一句「不妙」。
侍從在旁,戰戰兢兢,熬的一鍋濃參湯,半碗也沒餵進去,餵多少便吐多少,如今看著,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勉強拖著些時間罷了,若是這位出了事,只怕在場誰也討不得好!
時老侯爺坐在太師椅上,面沉如水,聽見腳步聲,倏地睜眼,眼中迸出希冀:「如何,大郎,你可尋到了法子?」
時宴朝緩步而入,聲音低沉:「若早知他會做出這等錯事,當初就該把他送回東海……阿翁,天子面前,你怎敢縱容他胡鬧?」
時老侯爺一怔,沒想到時宴朝開口,竟是在怨他。
他心中突兀生出一股火氣,然而見得時宴朝眼下淡淡烏青,到底是沒有發出來,苦笑著道:「大郎,你弟弟怨我偏心,說你進了奉辰衛,一躍而上,順風順水,他卻只能在東海吃苦。前些日子二郎回來,說他有了一番奇遇,修為精進許多,我原本是不信的,他卻說不若讓他在小比上牛刀小試一番,我心中的其實半信半疑,可那小比上,他不就勝了麼?」
也正是因此,才貪心不足,見陛下並未有責罰,允了入奉辰衛,便當是既往不咎,又想要更進一步。
誰知生出了這樣的禍端!
時宴朝面沉如水,想起祖父幼弟一番籌謀,竟然是瞞著他,不教他知曉半點。他道:「他從小錦衣玉食,後來開蒙,又延請名師教養,這也算得是吃苦?阿翁,你這樣溺愛,只會害了他。」
「大郎,你去了蓬壺,他卻沒有選上,你怎麼知道他心裡有多苦?」說到這裡,時老侯爺又生出些怨氣,語氣驟然激動,「若是當時烏蘭撒羅連勝之時,你下了場,你弟弟又怎會強出頭,又怎麼會生出這些風波事端?他便是再爭強好勝,心裡都是尊敬兄長的。」
「你為何不下場?」時老侯爺盯著他,亦有審問的意思,「這比試原本就是為你備著的,多少人等著你出手?你卻作壁上觀……你不要說是因為那把『別春水』是白帝城流出的佩劍!這等門戶之見實在太過狹隘,那比試爭的是大雍的顏面!若烏蘭撒羅不挑釁,若你弟弟不上場,便也由那鐵勒王子贏嗎?」
時宴朝太陽xue突突突直跳,面前是時老侯爺厲聲疾色,陡然間又想起奉辰殿前寧離沒頭沒腦的話語。
——別春水並非白帝城之物。
難道竟然是他錯了?難道那時他就應該下場?
難道此間種種,皆是因他自拘而起?
「如今那還說這些?」時老侯爺發過頓氣,又生頹然,「沒有人肯出手相救嗎?」
建鄴的幾位入微境。陳則淵尚未回京,五慚大師遠遊佛國,奉辰衛中蕭九齡滿面厭惡,而武威衛薛定襄更是一口回絕。寧離教他去向陛下請罪,但是在陛下眼中,二郎乃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他猛地屏氣,竟覺喉中一甜,緩緩咽下,自袖中取出一隻長頸白瓷瓶。時宴朝沉聲道:「陛下開恩賜藥,服用後可解二郎氣血倒沖之苦。但性命雖然保住,往後武道之路卻斷絕,只能如平常人生活。」
時老侯爺見他掏出瓷瓶時,目中尚且迸出驚喜,聽了這話,頓時止住,斷然回絕:「那怎麼能行,二郎素來心高氣傲,你若是告訴他往後成了廢人……他還不如去死!」
時宴朝只捧著那隻白瓷瓶,默不作聲。
這已經是陛下開恩,便是這點恩典也是殊為不易。
時老侯爺面目枯皺,忽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師父呢,你去求一求你師父,李島主定然有法子!」
時宴朝聲音乾澀:「蓬壺遠在天邊,二郎捱不到那時候。」
時老侯爺跌進椅子中,面上現出頹然。他喃喃道:「那真的沒法了,我也不想的,只能如此了……」
前言不搭後語,教時宴朝生出些疑惑,見得時老侯爺彷佛發痴神情,心中不知為何升起一股淡淡不安。
「其實還有一個大夫,只是先前我想著,或許不至於此……天意啊!」
。
夜深人靜時,一駕馬車悄然駛向城西的濟春堂,請來位大夫年紀輕輕,面白無須,背著隨身的醫箱,取出來個青色瓷瓶。
那大夫聲音有些陰柔:「這藥乃是內廷秘傳的,如今還留了些,好容易才找到、帶來府上。雖然藥性猛烈,其實是不破不立,倘若二郎君心志堅定,之後亦可重修武道……侯爺,這可極為難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