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生機勃勃的百姓,一個等著春歸的土地,一座看似平靜的大城……這是帝京建鄴,大雍宮城。寧離閉著眼睛,他坐在高|聳入雲的浮屠頂|端,彷佛神魂都沉浸入了這片天地中去。
他聽見日落月升,聽見車輪滾滾、馬蹄蕭蕭,聽見晚風吹過林梢,鳥鳴歸巢……彷佛有看不見的絲線,條縷交匯,在這座城池的地底匯聚,將城池籠罩。
倏忽間,他睜眼了眼眸,望向了南方。
蒼藍的暮色里,他聽到了青鳥振翅的聲響。
他輕輕地拈指成花,然而引而未發,遲遲不曾落下。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隨心出手,還是再等等,由著那青鳥飛遠。
耳尖忽然捕捉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散落在暮色中,一下一下靠近,彷佛落在他的心上。
寧離垂落眸去。
他站得實在是太高了,以至於山林萬物,彷佛都成了一片模糊暈染的顏色,然而在那深青的暈染里,他十分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個黑點。
……啊!
怎麼會走來這裡?
怎麼不會走來這裡?
他立在塔頂高處,那黑點便在平蕪中等待,直到那天色愈深,風聲愈盛,天寒當要加衣,夜深時露也重,那些個內侍,究竟是怎麼伺候的?竟然由著行之一人到了這裡來。
可是他不動,底下的人也不動,彷佛一尊凝望的雕像,不知怔怔的等待著誰。
寧離心中輕輕地被刺了一下,他原本並沒有想過在今日見到裴昭。他遣了內侍撒了謊,沒有想到,人竟還是尋了過來。
是在等誰?又能夠等誰?
寧離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夜風吹拂過他的髮絲,便如此刻心境般淩亂。他忽然間下定決心,便如孤鶴,飛身躍下,又像是一朵紅雲,縹緲無依。
而浮屠塔下的那人朝著他張開了雙臂,風聲呼嘯,他就那樣輕盈而不著力的落入了懷中。
寧離緊緊地抱住裴昭,將臉埋在微涼的頸窩,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他忽然抬頭,卻是有些怒意的:「你做甚麼一定要在這裡等我?」
不待裴昭回答,又追問道:「還敢朝我伸手,不怕把你撞得骨裂嗎?」
「寧寧會嗎?」風聲里聽見一句問話。
於是寧離更惱了,為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為著自己被看破。
「九齡來尋了我後,我又去見了孫先生。」
「……」
於是,喋喋的話語便止住,頓時間,不能夠再問下一句。
裴昭說:「你不想知道,我的答案麼?」
又怎麼可能不想?可此時卻不敢再問。
心緒起伏間寧離被挽住了手,裴昭牽著他,朝著前方的高塔走去。寧離困惑而茫然,不知他為何有如此舉動。
歸喜禪師正在高塔之下,見得兩人來,枯皺面目上閃過些許嘆息,終於行禮。
地磚冰冷,塔內久無人氣,透著一股灰敗的霉味。裴昭提著盞燈籠,帶他向下,那彷佛是去到了地底深處,不知走了多久,彷佛還能聽見頂上輕微的水聲,潺潺流動。
寧離蹙眉,他感覺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那竟然是令他不舒服的。
鮫燈一盞又一盞的亮起,終於照亮了眼前這方空曠的大殿,無數石刻盤旋蜿蜒,那是古老的陣法,從此處中心,朝著四方輻射。
心中突兀的閃過一個念頭,寧離陡然回頭,滿目愕然。
第104章 燒春 山河永固,天地皆春
104.
他不是個傻子,連這也看不出來。事實上,九州天下,一直流傳的有說法,在建康宮的深處埋得有大陣,那是用以制約闖入帝京的無妄境。
夔州白帝城便立有大陣,寧離曾經去過些山門,隱約也有感應。他猜測世上各處宗派怕是都有此傳統,只不過是威力高低罷了。
帝國中心,帝京建鄴,又怎麼會毫無防禦、四處透風?
只是他沒想到,裴昭會帶他到這裡來。
寧離道:「……這陣法,看著似乎有些年頭了。」
裴昭隨意道:「是,當年太|祖親自設下,一直傳到今日。說什麼可教『山河永固』[1],不過從來沒發動過,大抵也是說來唬弄人。」
他目光沉靜,彷佛是笑了笑,幾許輕嘲:「江山代續頻仍,便大雍前也是幾代亂世,哪有能千百年穩固的皇朝?」
寧離目光掠過石刻溝槽,心裡卻知道,那半點也不是唬弄人。
他心中有輕微的顫慄,一聲一聲蠱惑著他,要他步上那堅硬的石階。可他心中還有清明,右手輕攥,指尖掐在掌心,教他眼眸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