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日影傾欹[qī],將廊檐拉出長長的影子。
穿梭過曲折迴廊,漫長宮道,建康宮一隅的浮屠塔高處,寧離憑欄而望。掠過廢棄宮室,碾過荒煙蔓草,終於停在芙蓉池邊那一處殿宇。
天光不定,而他明秀的面上,並不見一絲一毫表情。
山河永固正在腳下,天地霜凍,卻不知何時春來,濃密而纖長的眼睫忽閃,在無數裊裊的煙塵中,捕捉到了那一隻振翅而飛的青鳥。
羽翼劃破長空,離開恢宏的帝京建鄴,去往那海上波濤洶湧間的蓬壺。
李觀海。
蓬壺的那一位島主,天下五位「無妄境」之一,他會做出如何的選擇?
寧離忽然聽見塔內有平穩的腳步聲,拾級而上,即將到達他所在之處。如果他想,自然可以飄然隱蔽,然而銀硃的衣袍吹拂在欄杆間,並不曾挪動半步。
須臾,那腳步止住。
隔著垂落的簾幕,老僧與他遙遙相對,那一時,風聲彷佛都止息。
寧離並不曾回頭:「師伯……我應該是喚您一聲師伯的罷?」
那兩字入耳,一剎那間,歸喜枯竭的心腸好似被驟然牽動,頓時間忘記了語言。迢迢垂影里,他望著不遠處憑欄的身影,將記憶深處並不模糊的輪廓比照、勾勒。
其實從背面看時,並不是很像。
師弟幼年落髮為僧,也從不會穿這樣灼灼奪目的顏色。
他也早沒了那三千惱絲,從來都是溫靜而淡泊。
而就在那一時,憑欄的身影轉將過來,好似穿越過這漫長而遙遠的時光……
「若你願意……」老僧嘶啞道,「當然可以。」喚那一聲師伯。
寧離走上前,對著初見時曾經起過齟齬的老僧,雙手相斂,端莊的行了一個晚輩禮。
歸喜禪師一時間竟然呆住,終於聽得他說:「師伯,謝謝你從前對阿耶的照拂。」
如夢初醒一般,老僧連忙將他扶起,那一下,正對上了相似極了的面龐。他忽然間竟然要哽咽,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快起來。」
第一次見時,他便認出了他。
師弟在世間,留下的唯一一點骨血。
他將少年扶起,便見寧離對他微微笑笑,那神情又不很是相像了。
這小郎君的神采便如他驕驕耀眼的衣裳,是幾欲要灼目的明爛飛揚。他的眼眸間不見半分自棄與陰翳,足可以見寧復還養得有多麼盡心,那必定是沐浴著滿腔愛意長大,想來在沙州,是無憂無慮,無法無天。
那是師弟無法獲得的生活,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於這個世上。
他聽見寧離說:「師伯,可以給我講一講阿耶過去的事情麼?」
歸喜禪師緩緩點頭:「好。」
那其實能夠講的並沒有許多,在淨居寺里的日子,過得實在是乏善可陳。無外乎晨鐘暮鼓,坐禪講經,歸猗因為著身份有幾分特殊,做了上皇的佛前替身,平時連淨居寺也出不去,幾乎都在這小小的一隅方圓之內。
直到那年佛會陰差陽錯,寧復還到了這裡來。
歸喜禪師挑揀些說過,忽然生出遲疑,到底還是發問:「你與陛下之間……」
寧離答得並不猶豫:「便如我兩位阿耶之間。」
一時之間,竟然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歸喜禪師長長的唱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心中卻隨之升起了一種苦澀的意味。
他卻見得眼前小郎君抬頭,微微一笑,眉目神韻剎那間流動,恍惚竟似當年的歸猗站在他的身前。
。
「師兄,不必勸我。」
神姿高徹的少年僧人目光坦然,那張從來波瀾不興的面容上,如水雙瞳深處,竟然也是微微笑著的。他朝著歸猗頷首示意,轉身向禪房外等待的寧復還走去,他在池塘邊接過了寧復還遞來的飲子,兩人並肩走向了寺外。
那個英朗絕倫的少年帶著歸猗走出了淨居寺,走出了昏暗而深幽的宮城,他們沿著漫長的宮道走到了人世間,步入了熙熙攘攘、紛紛擾擾的俗世紅塵。去看了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珠,嘗過秋日的菊花與蟹,然後訣別在建鄴城大雪紛飛的冬夜。
他在無數的遲疑與猶豫中,終於搭上了那一隻手,爾後泰然接受了所有顛沛而來的慘烈結局。
命運並不曾眷顧他一毫半分,十七年後,故人不見。
幼子重歸,天壤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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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事了後,我要帶阿耶的靈柩回沙州。」寧離輕聲說,「請師伯成全。」
誰能夠不成全。
「去罷。」歸喜禪師啞聲道,「帶他走。」
他本就不該埋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