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觀瀾將大哥的眼鏡推回原位,指尖沾著棋枰上的沉香屑:「楊晟藏了瓶紅酒,大嫂生日那批酒標編碼,尾數是你結婚日期。」
同樣是兄弟倆,但倆人長相一個跟了父親,一個跟了母親。葉觀瀾更像父親,葉南錦更像母親。
「要挾我?」葉南錦輕笑,指尖敲打棋譜上某處殘局。
兄弟倆隔空對視,空氣里彷佛能聽見噼啪作響的火花,他們一個繼承了父親的劍眉,一個沿襲了母親的鳳目,此刻卻同步勾起唇角——就像兒時爭奪祖父那支將帥手槍時,發現彈匣里裝的是巧克力。
……
窗外忽地漫進一陣金桂香,混著廚房飄來的蟹粉鮮香,楊晟這才驚覺後背襯衫已洇濕一片,黏膩地貼在脊梁骨上。
葉觀瀾藉著遞帕子的動作,尾指在他掌心輕巧地一勾——像那個月颱風夜,兩人擠在太平山觀景台的雨棚下,十指在暴雨聲中偷偷交纏。
三米長的海南黃花梨餐桌上,二十四道中秋宴如畫卷展開:蟹粉獅子頭臥在蘇繡荷葉盞里,瑤柱的鮮甜裹著三年陳火腿的醇厚,在吊燈暖光中氤氳成霧。
楊晟盯著琺瑯攢盒裡的九宮格月餅,餘光瞥見那碟港式流心奶黃——金箔紙上還沾著萍姐的指紋,在Barat水晶燈下泛著暖黃的光暈。
「這是母親,這是大嫂。」葉觀瀾的掌心溫度透過西裝面料,熨在他緊繃的肩胛骨上。
李秋亭扶著孕肚微隆的兒媳款款落座,老坑翡翠鐲子磕在明式官帽椅背,發出清越的聲響,像是某種世家禮儀的開場鈴。
「伯母好,大嫂好,中秋…」楊晟喉結滾動,粵語在舌尖轉了個彎,「中秋快樂。」他下意識用了敬語,像小時候第一次被帶去半島酒店赴宴。
葉觀瀾向母親和大嫂介紹時,李秋亭已走過來拍了拍兒子的手背:「先吃飯。」她無名指上的婚戒滑過葉觀瀾袖扣,那枚翡翠袖扣今早被楊晟親手戴上時,還在晨光中泛著春水般的綠意。
大嫂沖楊晟莞爾一笑:「你都中秋快樂吖。」地道的港式粵語讓楊晟瞳孔微張,轉頭向葉觀瀾眨了眨眼——這是他們之間的密語,意思是「你早該告訴我」。
落座時,楊晟被安排在葉觀瀾正對面。這個角度恰好能看見愛人袖口若隱若現的翡翠光澤,以及水晶高腳杯上映出的、自己微微發紅的耳尖。
「小楊祖籍潮州?」葉均昌突然開口。中將先生執筷的姿勢仍帶著軍校訓練的板正,銀筷尖在燈光下如短刃泛寒。
楊晟手一抖,筷尖的蝦餃皮險些破裂:「系…家父祖籍潮陽。」蝦餃里滾燙的汁水濺在虎口,燙出個小紅點。
「難怪。」葉南錦推了推眼鏡,鏡片折射著燭台的火焰,「阿瀾去年突然要投資潮劇紀錄片。」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弟弟,「原是為了討某人歡心。」
「……」
楊晟差點嗆住。
「他對非遺傳承很有見地。」
葉觀瀾在桌下輕碰楊晟膝蓋,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會驚動旁人,又能讓他感知到支持。這個動作讓他們同時想起第一次商業談判時,葉觀瀾也是這樣在桌下輕叩他膝蓋,提醒他注意合同陷阱。
「其實…」楊晟一緊張,母語便脫口而出,「其實我阿婆系潮劇名旦…」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這原是郭明德為應付查家譜編的託詞。
但奇妙的是,此刻他眼前竟浮現林綺嵐的遺照——那位素未謀面的外祖母,相框裡的確穿著《荔鏡記》的戲服。
老爺子突然用潮汕話問道:「《荔鏡記》第五折『擲荔』,陳三怎唱?」老人家的鄉音帶著鹹濕的海風味,像是從四十年代的汕頭碼頭飄來。
楊晟指尖掐進掌心。葉觀瀾正要解圍,忽然感到皮鞋被輕輕一蹭。
接著,他聽見楊晟用略帶顫抖的嗓音哼唱:「六月暑天,荔枝紅透…擲過牆頭,心意暗投…」最後一個音未落,老爺子已擊節相和,枯瘦的手掌拍在桌面上,震得蟹八件叮噹作響。
葉觀瀾望著愛人泛紅的臉頰,忽然想起回京前那個雨天。
楊晟蹲在林綺嵐墓前,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在花崗岩墓碑上,他哼的正是這支曲。當時自己撐著黑傘站在身後,還以為那是首普通的粵語童謠
……
這頓家宴比楊晟預想的輕鬆百倍。沒有繁複的世家禮儀,葉南錦會搶老爺子最後一隻醉蟹,大嫂偷偷把薑茶倒進盆栽,連葉均昌冷峻的眉梢都在蟹粉獅子頭的熱氣里軟化三分。
飯廳里此起彼伏的談笑,恍惚讓他想起兒時在旺角茶樓的年夜飯。
棋盤上的廝殺卻比想像中慘烈。老爺子落子如排兵布陣,楊晟的港式野路子左突右沖,兩局下來竟贏回個和田玉棋簍。
目送老人離去的背影時,他正摩挲著戰利品,書房門突然洞開——
葉均昌的身影割碎走廊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