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看不上你的兒子,你只是看不上我。」
他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季祐風聽得清清楚楚。
季祐風微一挑眉,停頓片刻,邁步走了過去。
沈憶想了想,也跟了上去。
瑾王這次似乎沒注意到兩人過來,他伸出手,指尖緩緩划過桌上那副始終不曾打開的畫軸。
皇帝的語調仍然平穩,只是有些緩慢:「他身子弱,年紀小,又是你弟弟,朕自然要多看顧他。」
季祐風輕聲道:「大哥,你實在誤會父皇了,他其實——」
「你閉嘴!」瑾王一聲暴喝,手指下意識用力,將捲軸握出了深深的褶皺,猛然拔高聲音,「我誤會?我誤會他什麼了?從小到大說我不如你聰明的人是不是他!對我百般挑剔對你卻一句重話都不捨得說的人是不是他!決定讓你當太子之後也不肯安慰我一句,說我根本不重要,是不是他!」
男人破碎嘶啞的咆哮響徹四方,萬籟俱寂,灰色天幕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黑雲翻滾,只有風聲尖號淒切。
季祐風神色平靜,未有絲毫變化,反是皇帝聽見之後,眉梢微動,側頭忽然看了眼季祐風,而後慢慢地闔了闔眼。
皇帝的聲音忽然疲憊下來:「所以你今□□宮,就是因為聽說朕說你不重要。」
瑾王紅著眼,咬牙說:「是又怎樣?左右我在你心裡也不重要,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蠢貨!扶不上牆的爛泥!一個每天等著你施捨的傻子!你別以為你在我心裡多重要,隨便你怎麼說,我才不在乎。我根本不在乎!」
話這樣說著,兩行淚頃刻間淌下,划過男人的面容,掉在地上,瞬間浸進泥土裡,消失不見。
瑾王立刻仰起頭,狠狠抹了把臉。
也就是這一仰頭,他沒有看到皇帝的眼睛,也沒有看到皇帝衣領上,忽然出現的一滴很小很小的被浸濕的深色水漬。
只有沈憶看到了,她終於意識到——皇帝的反應,不太對勁。
沈憶下意識去看季祐風,才發現這人從頭到尾簡直平靜得過頭,仿佛對一切都毫不意外,早有預料。
沈憶慢慢明白了。
皇帝卻突然沒了耐心:「別演了。」
瑾王握著捲軸的手一緊,眼神茫然:「演?」
「說這麼多,不就是想全都推到朕頭上?」男人的唇牽出涼薄譏誚的諷笑,「就按你說的,都是朕不好,朕忽略你偏心翊王,你逼宮逼的正大光明,你逼宮逼的合情合理,你師出有名,你光明正大,你全是不得已的苦衷——演得都挺好,可朕告訴你,沒用。」
他面無表情:「你想以此讓朕讓步,主動補償你,不可能。把溫雪霏帶上來吧,朕只看你實打實的籌碼。」
瑾王忽然笑出聲來。
「你覺得我說這麼多,只是為了給逼宮找個理由,」他彎腰笑得不可自抑,「父皇,你總能出乎我的意料,每一次我覺得你要給我些許回應的時候,你都能狠狠扇我一巴掌,讓我知道自己有多麼痴心妄想。」
說完他笑聲忽然停了,聲音忽然低下來,嗓音沙啞,輕不可聞:「……我真是愚不可及,才會跟你談感情。」
「你說對了,」下一刻,瑾王直起身大聲說,但他側過了身子,只留給皇帝他側臉的鼻尖和下巴,不肯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臉,「我的確是想跟你打感情牌讓你愧疚,父皇就是父皇,一眼就識破了,既然這樣——來人,把溫婕妤請過來。」
很快,兩個侍衛把溫雪霏帶到了瑾王身後,一人持刀橫在女人脖間,另一人牢牢跟在身側。
瑾王轉身面對著皇帝,他前所未有地冷靜,頭腦再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刻更清楚了,跟方才幾乎判若兩人:「端午的時候,父皇為了她,可是跟兒臣發了好大的脾氣,既然這女人這麼重要,那兒臣想做個太子不過分吧?兒臣請父皇退位當太上皇,也不過分吧?」
如今再說起某某比他重要之類的話,他的語氣已然稀鬆平常,甚至帶著倦怠的笑意:「自然,如果父皇覺得過分,那也沒關係,兒臣只會覺得這女人其實對父皇來說不重要,不重要的話,兒臣不管是送她去見閻王爺還是去見兒臣手下幾個月沒見過女人的兵,想必父皇都沒意見。」
皇帝抬眼看向溫雪霏。
女人宮裝整齊,只是鬢髮微亂,白皙纖細的脖頸微微揚起,每一寸都美得惹人憐惜,叫人想撕爛她的衣服,掐住她的脖子看她哭泣。
只是她並沒有看他,她美麗漆黑的眼睛看著遠處某個地方出神,瞳孔中透著沉寂的死氣和令人沉醉的幽光,仿佛她在人間之外,仿佛無人在她眼前。
皇帝眯眼看著溫雪霏,無聲無息地握緊扶手,良久,一個字一個字地對瑾王說:「好啊,隨你。」
女人仍然沒有反應。
瑾王一挑眉,揮揮手說:「好吧,既然這樣,那兒臣就不客氣了——動手吧。」
話音落地,侍衛扶住溫雪霏的身體,握緊刀柄。
下一瞬,刀光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