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祐風深深俯身:「兒臣不敢。」
皇帝道:「告訴你也無妨,你的皇祖母,的確是朕殺的。」
季祐風低下了頭。
他年幼之時,曾有一兩年的除夕夜拜謁過這位年輕尊貴的皇太后。這個陌生的女人遠遠坐在高台之上,身上華服的長長拖尾鋪在台階上,黑金色的九鳳飛天繡紋栩栩如生,握著茶盞的指尖豆蔻艷紅如血。她於高台之上低眸俯首,遠遠朝年幼孱弱的他投來冰冷漠然的一瞥。
那時他只覺恐懼,後來隨著年歲漸長,他懂得了什麼是政治鬥爭,懂得他的皇祖母和父皇在進行一場跨越數年的權力傾軋,便也終於懂得了為什麼太后如此厭惡他。
這場權力的戰爭最終以女人被刺客暗殺,慘死在慈聖宮寢殿的床上,而皇帝大獲全勝,開始他長達二十年的絕對統治為結局。
太后死後,季祐風耳邊關於皇帝密謀殺死太后的傳言就沒斷過,今日聽到皇帝親口說出,是意料之中。
亦是意料之外。
皇帝問:「你是不是覺得朕太過殘忍,竟然連自己親生母親都殺。」
季祐風抬起頭,一字字道:「皇祖母試圖染指大魏江山,染指父皇的江山,她便該死。」
皇帝讚賞地看他一眼。
他道:「你皇祖母,是個很有野心,也足夠聰明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若是作為對手,朕會敬佩和興奮,可若是作為母親,朕,只會恨她。」
皇帝仍然在笑,只是這笑卻泛著冷:「朕小時候經常生病,有一次冬天發高熱,險些送了命,可她從不關心,只是遠遠地坐著,甚至不肯過來抱朕一下。」
「朕一直覺得是朕天生身體弱,她厭棄朕,後來朕長大了,學會探聽消息了才知道,是因為先帝妃子多,皇子卻不多,所以她故意餵一些有毒性的藥給朕,拿朕去爭寵。」
季祐風眸色微凝。
皇帝道:「後來,無需她要求,朕日日背書習武,廢寢忘食,做所有皇子裡最用功、最出色的那個,就為了不被她下藥也能得到父皇的注意,但即使是這樣,她仍不滿意。」
「不,」皇帝淡淡地說,「應該說她從未對朕滿意。」
「那段日子,唯一支撐朕活下來的理由,是朕覺得她做的這一切,最後還是為了讓朕得到父皇的注意,讓朕被立為太子,是為了朕好。即便是後來她謀殺朕的父皇,與大臣裡應外合篡改遺詔,朕也從未動搖這樣的想法。」
季祐風瞳孔微微一縮。皇帝語氣平淡至極,卻字字皆悲。
他實在難以想像,皇帝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只能對太后抱有這麼一點點的可憐而卑微的希冀和幻想,才會一遍一遍地嘗試說服自己:你娘不是不愛你,她做的這些事都是為了你,她一定,一定是愛你的,也許不多,但一定有。
其實已經無需再問,但季祐風還是問了:「皇祖母這樣煞費苦心,難道不是為了扶父皇上位麼?」
「當然不是,」皇帝冷笑,「後來朕登上帝位,她以太后之身把持朝政,不僅不肯放權,甚至動了殺掉朕由她做皇帝的心思,那時朕才明白,她從頭至尾,沒有一個字,一句話,一件事是為了朕,她只為了她自己。」
「朕於她而言,不過是她掌權路上的手中棋,腳下階。」
皇帝輕描淡寫,三言兩語,揭開了這段母子關係血淋淋的真相。
季祐風望著平靜得連一絲恨意都看不出的皇帝,一時默然。
皇帝似是覺得可笑,唇邊彎出一抹譏誚:「朕與她相識二十三載,沒有一天從她身上得到一絲母親的溫情,但她讓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人對權力的欲望面前,什麼母子情分,什麼夫妻情分,根本不值一提。」
「祐兒,」說到這,皇帝轉過臉看向他,眼眸深邃懾人,「朕今日同你說這些,是因為朕不希望朕經歷過的事情,以後會在你和朕未來的皇孫身上重演,你可明白嗎?」
季祐風忽得沉默下來。
他明白,他當然明白皇帝的意思。
見他不說話,皇帝轉而笑了笑:「雖然太醫沒有說,可朕的身體朕自己清楚,朕活不了幾天了。」
「父皇——」季祐風抬起頭。
皇帝抬起手,打斷了他:「朕本想著,等你後繼有人,朕再放心地把皇位交給你,如今看來,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忽然撐起身子,伸出手去夠跪在床邊的季祐風,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祐風抬起眼,看到皇帝的面容近在咫尺,眼神疲憊又欣慰,對他說:「朕這一生,歷經困苦磨難無數,消磨半生時日才真正走到這萬人之巔,無人相伴,無人相知,每每燈下感懷,只覺餘生無半分歡愉可言,唯一欣慰驕傲的,不過一個你。」
季祐風跪立著,上半身筆直,聽得這話,猛然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