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短暫的沉寂。
隨後,砰然一聲巨響,直炸得人耳膜嗡鳴。
皇帝一把抄起床邊的瓷碗,狠狠砸了出去,他簡直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瓷碗筆直地飛出,一路打碎殿內數件瓷器,噼里啪啦一陣脆響,最後墜在遠遠的牆角,摔得粉碎。
氣血上涌,喉嚨腥甜,他吐了一大口血出來。
他緊緊攥著床幔,嘶聲道:「毒婦!」
沈憶反問:「這不是陛下教我的嗎?怎麼,換到陛下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皇帝無言。
沈憶慢慢地斂了笑:「陛下,還不肯承認你錯了嗎?」
「你若對我一家仁心,放我全家一條生路,哪怕是圈禁,我都未必會站在這裡,你若對大梁百姓仁心,給他們一條生路,他們現在也不至於如此憎惡大魏。你太害怕別人搶走你的權力,太害怕失去你的皇位,所以你要趕盡殺絕,可是陛下,並非人人都追求權力,絕大多數人,只想活下去罷了。」
皇帝又一口血噴出,他啞聲道:「朕沒錯。」
他的血已經止不住,開始從他的口鼻漫出,他執拗地重複:「朕沒有錯!」
男人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鮮血不斷從他的五竅湧出,他蜷縮起身子,倒在床邊,疼得話都說不清楚,卻還是一遍一遍地重複:「朕……沒錯……」
「只有這樣,才能活下來……」
「只有這樣……才能當上皇帝……」
沈憶站著,垂眼看他。
一個可憐的人。
餘光里一道身影向床榻走去。
沈憶抬起眼,是溫雪霏。
她坐在床邊,伸出手拍著皇帝的背,然後扶起他的頭,似是想抱著他。
皇帝疼得整個人意識都不清楚了,卻還是揮開她的手:「滾!」
溫雪霏重新抱住他,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背。
他掙脫開:「滾開!別碰我!」
溫雪霏再次抱住他。
反覆多次,男人的手揮動間打到了她的臉,很響亮的一聲。
她仍然抱住他,低哄:「好了,好了。」
皇帝不動了。
他的頭倒向女人懷裡,模糊地低聲囈語:「母親……冷……」
溫雪霏緊緊抱住他,淚水斷了線一般落在他臉上,混著鮮血淌下去。
血水順著她的衣袖和裙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沒多久,在她腳下匯聚起一灘血泊。
不久,皇帝不再出聲,無聲無息地躺在女人懷裡。
大魏平康三十四年秋,魏仁帝薨。
他這一生,到死都沒有被自己母親抱過。
又一滴血落下。
是溫雪霏的,落在了男人眼睛上。
沈憶遽然色變。
溫雪霏的口鼻竟也開始出血!
她聲音發顫:「嘉禾,怎麼回事?你沒有服下解毒的藥?!」
她們為了不著痕跡地給皇帝下毒,一共做了兩件事。
其一,便是溫雪霏侍疾帶去的藥,每一次都只非常謹慎輕微地加重了其中白附子的用量。
其二,便是溫雪霏熏的香。這並不是普通的香,其中加了一味只有梁地才能採到的雪山上的絕葉花花粉,沈憶八月曾向太醫院要的阿膠紅糖,其實是托人秘密送進來的絕葉花花粉。
絕葉花本身無毒,但與白附子相遇,會產生劇毒,若是每日一點點,鬱結在人體,天長日久,便會因五臟六腑衰竭而亡,看起來和自然死亡沒有半分區別,不會有人發現皇帝是中毒而死。
可就在今日早上,沈憶想起季祐風昨夜似乎問她紅糖一事,疑心季祐風已經開始懷疑她,不得不將計劃提前,讓溫雪霏送來一碗將毒性催發的藥。
這碗藥里,含了大量白附子。
溫雪霏為了讓皇帝多接觸到絕葉花香,日日薰香,皮膚肌理里早就含了大量的絕葉花素,若皇帝讓她試毒,她飲下這碗藥,必死無疑。
因此沈憶準備了一副解白附子毒性的藥方給溫雪霏,讓她提前飲下。
可看如今這情景——她可能並沒有喝。
溫雪霏抬起頭,面色慘白,唇邊一抹濃艷血色,襯得她面容灼灼明麗,她輕聲說:「阿野……很早以前,我就沒有家人了。」
「陛下他……待我很好,這麼多年,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
「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已經算不清了……」
「那我呢?」
冷寂的大殿忽然迴蕩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這裡竟還有人!
沈憶心神俱震,立刻回過頭去。
竟是梁頌!
溫雪霏怔住了。
男人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腳步緩慢凝澀,問她:「溫嘉禾,那我呢?我算什麼?」
蒼青色寬大袍袖輕飄飄拂過沈憶,沈憶看著男人清瘦如竹的背影,心底划過一絲奇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