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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女太監們蜂擁而上,一撥人熟練地按住床上的女人,一撥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架走。

季祐風任由自己的身體被他們擺布著,怔怔地望著床榻上狀如瘋癲的女人,一刻不曾移開目光。

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走路不穩撞到桌角,額頭上鼓了個小包,女人一把將他抱在懷裡,滿臉心疼,一邊哄著啼哭不止的他,一邊揉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他從春藻殿搬了出去,住進了鍾毓堂。

也是從這個時候,他開始越來越少地見到母妃。

再後來,他想進殿去看一眼,門口的禁軍攔下他。

「李美人狂性大發,會傷人,陛下吩咐我等嚴加看管,沒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進去探望。」

他的母妃,在他們的口中,成了一個發狂的怪物。

季祐風在門口沉默片刻,沒有硬闖,只是輕聲說:「有勞二位,等母妃清醒,告訴她孤來過。」

他走了。

那個時候,距離上一次見到她,已有半年。

這天晚上,他和身邊一個叫季安的侍衛悄悄潛進寢殿,季安點燃迷香,將門口兩個侍衛迷暈過去,他溜進了殿中。

殿內空寂漆黑,他借著月色,朝掩著床幔的床榻摸索過去。

一把掀開床幔,他的手倏然頓在空中。

女人靜靜躺在床上,空氣中浮動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氣味,她臉頰乾癟枯黃,這才半年不見,她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半,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她看著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的母妃,今年二十六歲。

「你來了。」她向他抬起手,眼神清明。

他握住她的手,貼到臉頰上,倏然落淚:「母妃,兒子來遲了。」

女人輕輕搖頭,柔軟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淚。

「祐兒,娘沒有多少時間了,你要記得我說的話,」她咳嗽兩聲,一把攥住他的手,「你父皇——你要聽他的話。」

「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女人仿佛想起什麼,瞳孔之中映出深深的恐懼,看向他,「只有聽他的話……才能活下來……才能成為太子,記住了嗎!」

女人瘦得凹陷下去的眼睛瞪得如一對臨死的羊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枯槁的雙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直把他的手攥得生疼。

他望著她,又落下淚來,「知道了,知道了……」

他抹去眼淚,抬起頭,聲音微沉,「母妃——」

他望著她,終於將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問悉數問出,「你根本沒有瘋對不對?是父皇在威逼你,你那天到底想對我說什麼?父皇他——」

季祐風咬著牙,「他是不是並非我的親生父親?」

女人倏然一愣,眼中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逝,快得他來不及捕捉,隨即她便笑了,「你怎會這樣想?你若不是你父皇的親兒子,他會這樣寵愛你?會考慮讓你當太子?」

季祐風遲疑。

「好了,不要亂想,」她不容置疑地否定他的猜測,「記住,你唯一需要考慮的是怎麼才能討好他,怎麼讓他立你為太子。」

他看著她再自然不過的神色,心中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他長出一口氣,最後點頭,許諾一般:「好。」

那時候的他天真地以為,母妃是不會騙他的。

那時候的他也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完完全全地放下入骨之恨,隱瞞真相,只為她的兒子可以平安地活下去。

門外響起季安的呼哨,侍衛快醒過來了。

女人拍拍他的手,微笑著說:「快回去吧。」

他站起身往門口走去,臨出門時,他回頭望了一眼。

女人坐在落了一層薄薄灰塵的紗帳中,面容漸漸變得朦朧,她微笑著看著他,面容欣慰,平靜而恬淡。

翌日清晨,一個消息傳遍六宮。

李美人歿了。

哀樂起,滿堂肅穆,頭戴白巾、身披麻衣的少年皇子跪在靈位前,一個頭磕下去。

他知道,她苟延殘喘半年,只是為了等著見他最後一面。

再拜。

以後,他沒有母親了。

三拜。

以後,他也沒有軟肋了。

(七)

辦完喪事沒多久,季祐風大病一場。

他病得起不來身,躺在榻上,感覺力氣從身體裡一絲一絲地抽離。

清醒時,他聽到太醫回稟皇帝:「殿下這是染了時疫,殿下當年難產,氣血本就不足,如今又得時疫,加之心思鬱結,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也活不到而立之年啊。」

他沒聽到皇帝的回覆,只聽到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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