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見到皇兄,他清瘦了許多。
謝檀弈站在馬車門簾後淺淺笑著,朝她伸出另一隻手,「瑛瑛,過來。」
指甲用力掐著指節, 謝靜姝坐著沒動, 圓溜溜的杏目在暗處瞪著青年。
怎麼還沒下馬車, 第一眼見到的便是皇兄?像濕漉漉的水, 天空,河流,泥土, 還有眼睛裡,都無處不在。這哪裡是跌落人間的菩薩,分明是陰魂不散的男鬼。
見她像生氣的貓兒似的又要炸毛了, 青年耐心道:「外面等候的是突厥可汗,總不能讓突厥人看大周帝後的笑話。你說呢?」
的確不能。
指節已被指甲掐得泛白,這才鬆開。本以為謝檀弈會派一個心腹作為使者來接她,沒想到竟會涉險親臨邊境。若史書上記載下這一幕,帝不顧朝政,「御駕親征」只為接出逃的貴妃回宮,後人定會覺得荒唐。
謝靜姝起身,才剛伸出手,便被謝檀弈緊緊握住。
一切都那麼熟悉,觸覺、氣味、溫度,還有那股被緊緊包裹住的安心感。她將這種安心視作十幾年千百次訓練所產出的生理反應,想要徹底擺脫,很難。
不知謝檀弈跟可汗進行過何種政治會談,明明先前突厥還和大周還兵戎相見,如今可汗卻將他奉為座上賓,烹牛宰羊,美酒鮮果,載歌載舞。
說來有趣,可汗桌上擺的是由大周準備的中原佳肴,他們桌上擺的則是由突厥準備的乳酪牛羊。結果桌上已經堆得快放不下了,雙方只談政事,賞樂觀舞,誰都沒先吃東西。
這是考驗信任的時候。謝靜姝忍不住想笑,如果雙方都往菜里下毒,就可以一鍋掀了。
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盯著她看,捕捉視線望過去,是個年輕的姑娘。
「那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嫣。」謝檀弈說,「從領著你下馬車那刻起,她便在看你。」
果然,對於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皇兄總是比她更加敏銳。
中間舞女還在隨著樂曲扭動傲人的身姿,謝靜姝站起身,迎著對面錯愕的目光,坐到阿史那嫣旁邊。
見她這般直接,阿史那嫣收起驚訝的表情,也開門見山問:「你就是妙儀吧?」
這下輪到謝靜姝錯愕了。
「何以見得?」
阿史那嫣翻了個白眼,「哼,從那姓陸的身上搜出的小像。父汗還想讓他給我做夫君,我才看不上。」
「什麼眼神?」阿史那嫣激動起來,「你不信?我真看不上!他不解風情,還心有所屬。用你們大周話來說,我為什麼要熱臉貼冷屁股?」
「我信。」
「那就好。」
阿史那嫣思索片刻,忽覺不對,「妙儀不是公主麼?大周皇帝是你哥哥。」
「嗯,他是我哥哥。」
「那你們……?」
阿史那嫣臉上的表情混亂了,忍不住嘟囔,「你們大周才都是蠻人,還敢嫌棄草原父死子繼,兄死弟繼的風俗不倫。」
謝靜姝長睫顫了顫,「是繼兄。」好像這樣便能減輕罪孽。
「可是你們長得很像,而且你也喊原來的大周皇后喊阿娘。聽說一起生活長大就會越長越像。你們就像左手喜歡右手。」阿史那嫣中原話說得不好,總會冒出些很奇怪的比喻,「齊楓說妙儀公主是新大周皇帝帶大的,哥哥帶妹妹,血早就融在一起了。你不會覺得他就是你的親哥哥嗎?」
謝靜姝默然,她一直這樣認為,只不過一錯再錯,罪無可赦。
不想聽阿史那嫣再說這些了,過來也不是為了聽這些。
她將一盤點心端到阿史那嫣面前,「這是櫻桃畢羅,每年只能享用兩三月,公主不妨一試。」
草原不長櫻桃,突厥也沒有如此精緻的點心,實在誘人。
見阿史那嫣還在猶豫,謝靜姝便說,「陸小將軍也很喜歡吃。」
其實陸昭不太愛吃,她倒是喜歡得要命。
阿史那嫣火氣蹭的一下就上來了,她倒要嘗嘗是什麼味道,拿起一塊往嘴裡塞。
「嫣兒!」
「他們不敢,」阿史那嫣望向突厥可汗,「要是嫣兒不幸為國捐軀,難道父汗不會幫嫣兒報仇嗎?」
酸酸甜甜的櫻桃果醬在口中爆開,她愉快地眯起眼。然後走到突厥準備的飯菜面前每樣都嘗一口,「好了,你們也能放心吃了。我們突厥做事向來坦坦蕩蕩,此次乃誠心求和。」
「大周也欣賞突厥的坦蕩,從不對友邦起疑。」謝靜姝端起一杯咸牛乳茶一飲而盡。
被兩人這樣一鬧,氣氛終於真正緩和下來。
青年凝望著她,不摻雜任何情慾的愛意,像是在欣賞此生最滿意的作品。這是年長者溺愛的眼神,她所懷念的,魂牽夢繞的眼神。